玉玲瓏?陳從周
二十多年之前,我去拜訪許姬傳老先生,為的是核實一下王瑤卿對早年“四大名旦”的“一字評”(梅蘭芳的樣兒、程硯秋的唱兒、尚小雲的棒、荀慧生的浪)是否實有其事;在得到肯定答複之後,許姬老笑著又說,“這真是絕唱。可在園林藝術當中,還有形容太湖石的另四個字——‘瘦’、‘皺’、‘漏’、‘透’呢。每一塊好的太湖石,都需要同時具備這四項要求。”一霎時,太湖石就在我腦海中樹立起一個難以言喻的形象。它足以和京劇匹敵,因為王瑤老四個字說了四個人,可這一塊太湖石就獨占了四個字。
後來,我偶然從古書上見到關於一塊叫做“玉玲瓏”的太湖石的記載;“此石百窟通連,於石底薰香,則諸孔煙出,於石頂注水,則清泉四流……”文字沒有確切的朝代,但想來在其太湖石家族中,它一定是個“好樣的”,不僅美在前麵,而且性靈中的那一股英氣,也是絕不輸給其他弟兄的。我到過無錫太湖之濱的黿頭渚,激浪排天,衝刷著岸邊的石壁,積千年之偉力,最後終於把勝過鋼鐵的岩壁衝出了千瘡百孔。正是這千瘡百孔,造成了瘦、皺、漏、透。然而病態體格卻誌氣沒被消磨,當陰霾向它伸出了魔掌,其祖先“花石綱”曾在悲壯命運中成名——年值北宋,奸相蔡京當權,為討好昏君,從江南調運了一枇“花石綱”去往京城。途中經過大河,“花石綱”發覺時機到了,於是在渡船行至中流便紛紛踴身躍入波濤……我想,玉玲瓏也應該在這個行列當中,因為以其形象和性格,它隻能這樣,它不該隨便擺在哪個園林為官宦人家所獨賞。至於今天或今後,它是否能重新“出世”,我就不敢奢想了。
大約就在同時,我得到了一本名叫《說園》的書,作者陳從周,我國著名的園林專家,上海同濟大學教授。這本書印刷精美,開本也大,並且還特別在可以從兩邊讀——一邊是中文豎看,一邊是英文橫讀,當中夾有三十二頁古代的造園圖。中文這邊,是請書法家寫出瀟灑行書,和陳教授的古典散文互相映襯,讀書速度不得不放慢下來,一邊欣賞書法,一邊品味文意。英文那邊,我略翻了翻,文字雖然都是同樣的印刷體,但我思謀,要想把從周先生的文字翻譯過來,太“現代化”了可不成,至少也得運用《莎氏樂府》那種十九世紀流行的近代文體。再看封麵題簽,原來是俞五爺(振飛)的手筆,真是錦上添花。我摩挲著,把玩著,覺得這種內容、這般形式的著作真堪稱圖書世界中的“玉玲瓏”。
上麵兩件不相幹的事,偶然間統一起來——我終於聽說,玉玲瓏幾經輾轉,流落進上海的豫園。而我馬上有一個去上海觀摩演出的機會,那麼,先去一趟豫園,再到同濟大學拜望一下陳教授,豈不天遂人願?
頓時,我心中充滿了歡樂。
一到上海我就聽說——豫園不開放,而陳教授每天都在豫園裏邊忙。昆曲演員嶽美緹告訴我,豫園的東半部荒廢了多年,現正在抓緊修整,準備和西部連成一體,再正式向參觀者開放。她說,“本來可以領你到園子裏拜望陳教授,如果能見到正處在工作狀態當中的他,你肯定會喜出望外的。可惜陳教授最近心情不好,他在美國的兒子,無端被黑人打死了。老來喪子,悲痛是可以想象的。他正在用埋頭工作來抑製痛苦,估計不會見生人——啊,對不起……”
我默默無言,隻把我的幾本塗鴉之作交給嶽美緹,請她便中轉交給陳教授。此外,我還講到對於《說園》這本書的裝幀特別欣賞,其中也包括俞五爺的題簽。我煩請美緹幫我向俞老也求兩個字——“戲品”,“戲”字寫繁體,兩字豎寫,旁邊請俞老題款用印。我打算若幹年後,也仿照陳教授這樣出一本談京劇的書,此生就算無憾了。
可我又困惑著向美緹講:“出版這本《戲品》還早著呢!按常規,我應該在即將出書時再麻煩老人家。可是我怕——”
“我懂。你怕俞老等不到你這本書的出版——”
“就是。這可給你出了難題。真不知你怎樣向俞老開口……”
美緹笑言,“你不用管了,放心吧。”
回到北京不久,美緹便寄來一包陳教授的贈書,其中夾著一小張宣紙,那是俞老的題簽——“戲品”。我高興極了,把題簽小心地夾在《說園》當中。隨即寫信,向俞老和陳教授致謝。
在隨後漫長的時間中,我斷續翻閱了陳教授的贈書。我平素有兩種讀書方式,一種是集中閱讀學術性的書,另一種是散讀各類美文雜書。陳教授贈書中談園林的學術著述不少,於是我抽“整時間”用力攻讀,另一類生活小品或審美小品,我就在晚間睡前隨意翻閱,看到哪兒算哪兒。不想,陳教授這兩類文章都感人至深。
前者,陳教授對山和水的關係,有這樣充滿詩情的概括——“水隨山轉,山因水清”和“溪水因山成曲折,山蹊(路)隨地作低平”。像這樣的概括,在陳著中俯拾皆是,既隨意又雋永。我不禁聯想起京劇巨匠齊如山,他早年不僅輔助梅蘭芳上演了五十幾出戲,更在中年之後寫了幾百萬字的理論著述。其量實大,但同時也實現了精到——他把京劇原理概括為四句話:“有聲必歌,無動不舞,不許寫實,不許真器物上台。”尤其是前兩句,真是精辟、優美到了極點。陳教授也相似,我特別欣賞他那一聯,“曲折”、“低平”本身不僅是兩個形容詞,而且可以化為無數思緒——經“通感”而引向其他藝術的思緒。我想,不管陳教授一生治園有多少,不管其學術著作有多少萬字,但隻要有這兩句也就足夠了,它們足以啟發後人的創造性思維,足以在諸多園林傑作當中得到證明。
陳教授的小品也別具一格,他有一篇題為《軟風柔波》、專談江南園林風格的散文,卻用自己和女兒的一段實事做開頭——
記得那一年我赴鎮江,小女馨去吉林農村,依依相送,在火車中她凝望著即將逝去的江南景色,問我江南美在哪裏,為什麼這樣戀戀不舍啊!我回答她“軟風柔波”,她立刻被“軟”與“柔”觸動了。就在窗前景物中發現了這吳人所謂“糯”的境界,眼眶中有些潮潤。我明白她的處境,一個從小生長江南的人,被大風浪卷到東北邊境,每年年終暫短的回家,卻又重返冰天雪地的北國去,舉目無親,前途茫茫,在弱小的心靈中是可以理解的,在做父母的心情中更為沉重,是誰之過,這一切我想不必多說了。轟轟轟,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車到鎮江,她癡望著我的“背影”上月台去。我做了一回朱自清先生文章中的主角。
陳教授隨即介紹小女的後來——在杏花春雨江南時考回了上海大學,此後她對於“軟風柔波”的感觸慢慢隨著環境的轉變而淡化。可是作為把畢生獻給園林審美藝術的陳教授,下麵也就筆鋒一轉,又對江南園林應該多在“軟”和“柔”上多下功夫發感慨了。
這就是陳教授的作文方法,同時也是他的做人態度。他把自己幾乎全部的審美情趣都獻給了園林,但也隨時隨地用同樣的情懷獻給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以及他的視野中的其他部分。一視同仁,沒有絲毫的偏袒。他在文人學者當中,就很像一塊玉玲瓏。玉玲瓏就是他在我心中的“心象”。
我忽然聯想起豫園中的那塊玉玲瓏,是否也像陳教授那樣充滿友好情懷,去關注自己周圍的一切呢?我渴望早點見到玉玲瓏。
機會來了,上海發起了俞老九十誕辰的紀念活動,我接到了邀請。事前我得到豫園已然正式開放的消息,又揣摩著陳教授和俞老的密切關係,心想這次到上海,拜識陳教授當不成問題。及至到了上海,住在飯店裏,一切行動都跟著活動走。幾天過去,誰知陳教授蹤影不見。一打聽,原來陳教授的老伴在不久前去世,陳一直病懨懨的,懶於寫文,懶於會客,最後自己病垮了,躺倒了,連紀念俞老生辰的開幕式都無法出席。他此際的悲苦心境可想而知。我心情也頗矛盾,陳既然連出席開幕式都做不到,我如果直闖他的病榻,也太沒禮貌了。
我隻抽空去了一趟豫園,終於找到了渴望已久的玉玲瓏。我有點驚訝自己的失禮和無情——它背靠一段粉牆,三麵可供遊人觀賞。遊人頗多,照相的人擁擠著,招呼的聲音嘈雜著。遠觀不得,我又近覷,依然不得要領。昔日古書上講的“石底薰香,則諸孔煙出,石頂注水,則清泉四流”的景況,怎麼絲毫也“感覺”不出了呢?索然,索然,還是索然。我有點後悔,這不是費力不討好嗎?
我回到了北京,我還為去豫園的多此一舉而後悔不已。我想,為什麼站到真的玉玲瓏麵前時,反倒會大失所望了呢?為什麼失去了初讀文字記載時的親切感?
我忽然想到,玉玲瓏應屬文人,而且應屬古文人。文人和藝人是不一樣的。藝人習慣於“亮相”,習慣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無保留地拿到觀眾麵前,任其品評;同時藝人最講究“口傳心授”,如果羞於與觀眾見麵,還怎麼把藝術代代相傳呢?文人則習慣自己躲避起來,隻把自己的作品拿到讀者麵前……對於玉玲瓏,把它擺在園子裏任人圍觀、照相,就是強行將之“藝人化”。這會使它難堪,這會使它失去了在文字記載中的那種雍容大度、任人遐想聯翩的風範。
又想到陳教授,雖然他精通昆曲,和不少名伶也熟得“一塌糊塗”,但就其本質講仍是文人。我隨手又翻開了他的文集——在一篇題為《說“影”》中,開頭又是從老妻病亡說起。
老妻離開人世已兩個月,上周我將她的靈藏送去了葬地,默默地作別,口成“花落鳥啼春寂寂,樹如人立影亭亭。”墓地上有一棵楓樹,我悄悄立在樹影下,偶爾傳來一二聲鳥叫,環境淒惻得令人淚下,這聯想便是深刻印象的寫實。顯然,隻有陳教授這樣的“文人”,才會悄悄站立在那棵楓樹的樹影之下,去感覺,去體味。最初或許是下意識的,繼而也許又變成了有意識的。因為在他來說,悼亡和審美並不是截然對立之事,他隻有在最美的境界中完成“這一次”的悼亡,才對得起相濡以沫幾十年的老妻。我感歎著,文中出現的“文人形象”,是多麼美好又多麼善良,並且是不可重複、不可言傳的美好和善良。我想,自己如其時在側,對陳教授完成這一審美,隻能是一種幹擾。我決心退卻,讓心中永久留存這般美好、又這般善良的“文人形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