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聰的“小本本”
一次,在前輩畫家丁聰處聊天,談起戲曲演員的修養問題。丁聰講到周信芳,說他的字寫得很好。我表示隻見過梅程荀尚的字畫,丁當即至書櫃旁,挪開從地麵直矗到齊胸高的厚厚書堆,從書櫃最下層的一角,準確地摸出一個暗紅色的漆布麵小本遞給了我。翻至某一頁,上麵豎寫了三個較大的鋼筆字:“大團結”。其側署名:“周信芳”。我信服了——從字的結構及起筆、收筆上,都能看出寫毛筆字的根底。我隨手翻閱起來,整本都是文化界名人的簽名及題詞,瀟灑的字跡使我愉悅,樸素、虔誠的感情更使我激動——
柯靈題:“小丁要我提意見,我說實在沒意見。一定要我提意見,咱們改造好了見。”
歐陽予倩題:“我很想追上你!”
常任俠題:“我也想追上你,但是落後了。”
張瑞芳題:“等工農兵大眾都像我一樣地喜歡你,你才算開始成功了!”
丁玲題:“一切都在畫圖中!”
馮雪峰題:“跟著人民的大翻身,中國藝術新的黃金時代就要開始了。”
茅盾題:“向人民學習。”
田漢題:“永為光明作鬥爭。”
音樂家盛家倫別出心裁,他在五線譜中寫了兩個樂句,下麵的歌詞是:“我們的理想是這樣的崇高莊嚴,值得我們為它生活為它鬥爭。”
全部題詞簽寫的時間,都在1949年7月12日至18日之間。我仔細端詳漆布小本的封麵,盡管上部圖飾的燙金已經脫落,卻依稀可以看到毛主席和魯迅並排的頭像。丁聰告訴我——這是他以一名代表的身份,參加第一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時,發給的記事本,於是,當時年僅三十三歲的“小丁”,就向熟識或初交的許多朋友,奉上了這個小本及自己火熱的心。作為回報,題詞也吐露出對於將在苦難及炮火中誕生的新國家的一片忠忱……
忽然,又在翻閱中看到艾青的題詞:“到匈牙利時,想起中南海。”周揚也隨之題道:“祝你出國勝利!”……看到我不解的神色,丁聰告訴我,他當時即將作為中國代表團的成員(並且是團委之一),乘火車去布達佩斯參加世界青年聯歡節。丁聰忽然眼睛一亮——“你母親也去了,她比我大兩歲。我們一道訪匈牙利,又一道去蘇聯,我畫了不少畫,你母親寫了不少文章。後來,她好像是出了一本集子……”丁聰神采奕奕,沉浸在那值得回憶的回憶裏。飛揚的時代,湧現出多少飛揚的人物。我記起家中的書架之上,母親1950年出版的那一本《蘇匈短簡》。紙頁雖已發黃,但其中的熱情還在燃燒。是啊,我近年曾一次次地捧讀,一次次地感到胸口發燙——我對母親的理解加深了,我對那個時代的感情加深了。……陡然,我的目光停在翻開的小本上——在靠近裝訂線的地方,有一頁被人用刀剪裁去!此頁的下麵是張白紙,其上依稀還保留著一些筆道痕跡。丁聰鼓勵我仔細辨認。我把這一頁垂直對向窗口,終於辨出兩個筆勢豪縱的字:“前進”。我感到有些心跳,再去辨認簽名——果然是“毛澤東”!丁聰介紹說,那年七月某晚,毛主席由李伯釗(也是參加青年聯歡節的中國代表團團委,並兼文工團團長)陪同,來審看文工團的出國節目。丁聰恰好坐在毛主席的身後,乘節目間的空隙,把已經題寫了許多頁的小本遞上去,恭敬而又從容地說:“毛主席,請您題詞。”毛主席接過來,從扉頁一直翻看到中間的空白紙頁,用丁聰的派克鋼筆開始題寫——無奈筆尖幹枯,毛主席用力捺了捺,墨水才出來,故而字寫得很重——“力透紙背”了。“文革”中,這個小本被“造反派”抄走。發還之時,這一頁便被裁去了。
刀剪隻能裁去紙頁,卻裁不去人們的感情係念——那是一個領袖與群眾融洽相處的時代。我向丁講起自己幼年遇到的一件“幸事”——就在1949年夏日某晚,母親帶我進入東單附近一個花園。草坪前擺著幾隻皮麵單人沙發,其後是幾排木椅——稍後要在這裏舉行文藝演出。母親坐在木椅上,我就在草坪上和另外幾個小孩玩耍。一會兒,一位穿草綠色軍裝的慈祥長者在沙發上入座,他一招手,也怪,我們幾個小孩搶著爬上他的膝蓋。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朱總司令——丁聰忽然叫了起來:“那一晚我在場,印象特別深的,就是有幾個小孩在他身上爬上爬下,敢情當中有你……”
丁聰沉默了,又深深歎了口氣。我明白他的心情——毛主席的題詞被剪掉,當然是可惜的。可我轉念又想,“文革”中那些手執刀剪去剪別人的人,自己不是已被曆史剪掉了嗎?他們中間有哪一個人,如今敢站出來承認——當初是自己下了刀剪?……翻閱這個有殘缺的小本,依然像麵對曆史的長河,每一篇題詞都如一麵明鏡——既直抒自己的心聲,也折射出時代的光譜。我又從頭逐頁向後翻去,一種莫名的驕傲感在我心中升騰——在一二百位題詞者中,不但語言錚錚且有個性光彩,而且除了兩三個人之外,全都以錚錚行動完成了自己的諾言。這樣一支文藝隊伍是信得過的,是無愧於時代和人民的。這些老前輩上承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又開啟了社會主義時代的新風氣!在本文的結尾,我還要抄錄三位文壇前輩的題詞——其“亮色”雖不多,但由衷的深情卻感人至深。我自信它們不會成為文章的贅筆。
蔡楚生題:“孔丘日: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又俗諺曰: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子當而立不惑之年,又值如狼似虎之日,終身大事,仍無著落,其將何以告慰於吾黨,又將何以告慰於老弟自己的靈魂?”
聶紺弩題:“我小時候很喜歡畫畫。我的老師說:你準備作畫匠麼?我的老太爺說,隻要把文章寫得像某舉人那樣好就行了,畫什麼畫?在這樣的學校與家庭教育之下,我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學會畫畫。每當我要用畫表現什麼時,當看到畫家時,就深深地感到隱痛。”
胡風題:“純真,活潑,青春氣旺盛,所以可愛,但可不可以更沉著一些呢?”
多麼幸運,丁聰有這樣一個小本本!
畫房錢——憶華君武
不久前,《羊城晚報》刊出一篇悼念中年畫家周思聰的文章,其中寫到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需要服用一種含激素的自費藥物,文章點明“這代價是沉重的”。作者也是一位畫家,一次去她的畫室看她,見到她正在畫一些鬥方之類的小品。作者問她:“又在畫什麼大作?”周笑笑說:“畫點銀兩。”意思是畫點小品賣錢來支付那沉重的藥費。但作者抬眼再看,牆壁上懸掛著好幾幅大畫,有的已然畫完,有的還剛開始。
看到這段描寫,登時使我想到著名漫畫家華君武先生說的另一句話:“畫房錢”。說這句話有個由頭,因為北京最近天氣很熱,我問他今夏有無外出避暑的打算。他搖搖頭,“前些年出去過,所在地的領導很熱情,這位看過了那位又來。於是,我隻能不停地畫畫——給局長畫完之後,再給副局長畫,還得給秘書、司機和服務員畫。後來一想,自己也樂了:哪裏是避暑呢?簡直是在畫房錢麼!……所以,已經連續幾年不出去了,人隻要心靜下來,天氣的熱也就把我怎麼樣不了啦……”
華先生解放初期和我母親同事數年,所以對我很親切。最近這次登門,是替上海一位朋友取贈書,然後托人轉帶過去。我到了華老家,華老自然也送我一本,我一並感謝了,然後便翻閱起來。華老的畫集是按年代排的,這已經是他的第二十七本了。我忽生感觸,便問華老:“您——您好像早就到了寫自傳的時候了。”
“你也這麼看?”他站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走著,忽然又站住了,“一個人的價值,很難在當代確定,應該由曆史去評說。我隻想把自己認為比較有價值的漫畫的構思過程,寫成零散的文章發表,最後湊成一本書,題目就叫做《我怎麼看和怎麼想的》——不是傳記,至多隻算是一種創作談。如果能對以後搞漫畫的人有點借鑒作用,我就滿足了。”
說著,華老指著畫冊的某頁說,“比如這一幅,我就覺得很有些話可以說……”我低頭看去,覺得華老的構思既準確又犀利,於是便一幅幅看下去。不知何時,第六感覺告訴我——華老正打量著自己。抬頭一看,果然華老坐在對麵的沙發上:“我在看你呢!——發覺你是可以入畫的……”
我這人臉皮厚,一聽這話立刻順竿爬——說某出版社正要出版我一本書,剛巧需要名人題寫書名,如果請華老另配一幅漫畫像,豈不更好?
華老想了想:“我試一試吧。不過,需要先說明的是,我本事不高,以後畫出來如果不像,可以不用。”又問我幾天交卷,我答以“一周”。
沒想到剛過了三天,華老就打來電話:“我可是黔驢技窮了,但我用了兩個上午,一共畫了四張,這態度還是可取的……”
我取時一看,畫的是我騎車大撒把。“你精神狀態挺好,於是就借車技來體現。”華老微笑著。四張層層深入——最初“兵刃”是兩支鋼筆,第二張變成了馬鞭和毛筆,第三張的神情微妙,到第四張時,我穿著厚底靴的一隻腳,居然“朝天蹬”般高抬起來…
“看,我不是用‘畫房錢’的態度來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