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中)(1 / 3)

樸素的魅力——記袁鷹

在文學的諸多風格中,樸素以其獨特魅力(能夠)感人,但畢竟不可能感動所有的人。在日常生活的做人上,樸素(能夠)感人的時候似乎就更少。

我曾在中國京劇院工作多年,便習慣拿“戲”的標準去衡量生活,總希望生活之“戲”也能像舞台上那樣——先有“遠鋪墊”,再有“近鋪墊”,最後才掀起高潮……當然以這樣的期望觀察生活,心境便常靜謐得“古井無波”。但有一次在人民劇場,我卻發現了一種戲外之“戲”,它突如其來,也全無鋪墊,可硬是讓人銘心刻骨。原來動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如我劇人平時不屑一顧的東西——樸素。

那次是上演新戲,劇院領導讓我協助一下搞接待的人,讓我留意有哪些應該“讓”進貴賓休息室的人,千萬別給落下。忽然間,我發現《人民日報》分管戲曲的記者,和他們的老主任袁鷹,從兩邊兒攙扶著一個腿腳很不靈便的姑娘,正一步步邁上台階。袁鷹老師較胖,看上去動作很吃力,但姑娘總把重心向他那邊歪。我趕忙招呼:“袁鷹老師——”我伸手打算去替換袁,袁歉意地笑了笑:“這活兒你不行……”

好容易走到收票口,袁鷹老師一手攙那女孩子,一手吃力地伸進當胸的口袋掏票。我附耳對檢票員輕說:“這是《人民日報》……”話沒說完,檢票員會意,示意放行。袁卻急漲著臉,“有票,有票……”說著,終於把票掏了出來。

腳步終於踩到了平地兒,姑娘從記者肋下抽出手來,完全倚靠著袁鷹老師,一拐一拐地進去了。我追上兩步:“袁鷹老師,一會兒請您到休息室——”

“不,不了。謝謝……”袁步伐沉重,但一副甘心情願的樣子。我轉身麵對記者,用眼神“指了指”那姑娘的背影。記者奇怪了:“這是他女兒,從小走路不方便,智力上也受到影響……老田(袁鷹本姓田)老伴的身體也非常的不好……你難道會不曉得?”

一刹那,我的心收縮得緊緊的。那幾年,我在《人民日報》經常發稿,外人都以為我和袁鷹老師很熟。了解“內情”的人,更認定我跟袁的關係應當密切至極。就因為我母親曾在《人民日報》供職,並和他一度同事。殊不知,我母親1955年就離開了報社,又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拿筆,和袁鷹有二十年沒有聯係……

一刹那,我還回想起近年在《人民日報》偶然見到他時的情景,忙忙碌碌,和善隨便,但也帶有一種莫名的隱憂。隱憂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是我奇怪——讀他的散文會認定他是個好作家;而辦公室中的他,則顯不出豪情和才氣,讓人隻感到他是個審慎的老編輯。兩種形象就像兩個沒有重疊在一起的光環,在我腦中胡亂回蕩著。如今,他的家庭負擔給他的影響——比如眼前這個“耐心的父親”,顯然就是使得眼前景象更加斑駁的第三個光環了。

這是我偶然獲得的第一次感動,因樸素而久久難忘。

後來,我母親去世了,報刊上出現許多悼念文章。袁鷹發表在《新觀察》上的散文,題目我已忘記,但其中一句話至今還清晰地印在腦海:“(1957年後的二十年中)每當我走過西四北大街的時候,總會想起附近有一個人在浪費她的青春和才華。尤其是1980年後,每當我走過這條大街時,又總會想起附近有一個人寂寞地躺在那裏……”西四北大街是一條熱鬧街道,街上的行人數不勝數,各奔各的前方,各想各的事情。我父母家距離大街有一條胡同之遠,而袁鷹老師並非閑人——您掌管著中央黨報的文藝部,同時您家裏又有那麼沉重的負擔,您如何會、如何能分心去想一個早被文壇所淡忘了的人呢?

四年來,就是這篇散文中的這句話,使我第二次感動了,又是因樸素而難忘。

其後不久,一個盛夏的中午,我騎車路經西四北大街時,忽然看見袁鷹老師——正吃力地走在我前邊一點的便道上。我想叫他而沒叫他,不知是什麼意念指使著我,讓我放慢車速,遠遠地跟著他,細細地打量著他、思尋著他。此際之他,不像作家,也不像人民日報的文藝部主任——穿著短褲,腳下一雙塑料涼鞋,沒穿襪子,肋下夾著一個很常見的公文包,鼓鼓脹脹,挺沉的,累得呼哧帶喘,但一步不停,眼睛直視前方,額頭也汗濕漉漉……此際之他,此景之他,還能分心想其他的事情和久別的朋友嗎?但是,就憑他那一雙至誠的眼睛,就憑他那一筆並不瀟灑的字,啊,我想起一封他不久前寄給我的信——

為了我發表在他們副刊上的一篇“直言錄”,僅八百字,但是觸怒了被批評單位和該單位的領導。於是,一篇六千字的“商榷”,連同他們的“背景”,一道送上了袁鷹的辦公桌。袁很為難,曾提出舉行一個“被批評單位及其領導為商榷者、徐城北為參加者”、“《人民日報》文藝部為調解者”的座談會,通過批評和自我批評,把矛盾在內部“消化”的建議。對方不幹,隻把“回答”壓縮成兩千字,要求立即發表,“以正視聽”。袁鷹無奈,一邊安排版麵發表,一邊事先把“回答”的複印件隨信寄給了我……他的字顯示不出多少才氣,但一筆就是一筆,認認真真,一絲不苟。這是他的性格,這也是他留給文壇的印象。他從來不欺騙人,也從來不必去欺騙別人——這就是他,繁忙、焦慮、緊張、忙碌的他,同時還要關懷、幫助別人的他!我在他身後慢慢尾隨著很久,伴隨著尾隨,我再一次受到了那種樸素的魅力。

悠悠天地兩書人——記黃裳、薑德明

天地悠悠,書人何處?書人幾多?倘僅有二,豈不天地太大、書人太少了麼?我這裏講的,並非一般的“讀書人”或“寫書人”,而是指愛書成癖、並且傾盡一生精力收藏、鑽研之人。這樣,天地越大和書人越少,反倒相映得越發成趣了。

不知您注意過上海黃裳先生的文章沒有?他最得意也最拿手的,就是類如發表在《讀書》雜誌“書林一葉”的專欄文章。他可以從追尋某種善本書籍的由來始末,或考證,或抒懷,或評論,或比較,總之,在一般讀者不知道他準備發表什麼高見的時候,他的高見就已油然而生,並讓你拍案叫絕了。他年齡大約長我二十五歲以上,但他的學問恐怕要長我半個世紀。因為本來該我念書(特別是古書)的時候,偏偏趕上了“文革”,我沒“掉”成書袋。我深切感到,自己和黃裳先生的差距太大,並且大到無可挽救的地步——當我不能不混跡於京劇伶人之間的時候,黃依然靜坐於他的書齋,或者靜靜地走訪蘇州的舊書鋪子。但是,我終於找到了兩條可以和他對話的途徑。一是他談南明人物(如錢謙益、柳如是等)的文章,這些史料我研究過,並有寫成京劇劇本的打算。二是他很能談戲,建國初期他曾約請梅蘭芳寫《舞台生活四十年》,還曾追隨過蓋叫天一個時期;顯然,這和我的所作所為很有類似之處。這兩條通道的發現,讓我的確高興了一陣子。

後來,我受《團結報》之約,為他們主編了幾期副刊。我采取的是舊時文人編副刊的辦法——每期都由自己設計一個總體規劃,然後分別約稿(同時限定字數),等稿子來了,大致看一下,就劃一個版麵示意圖,把稿子交給報社的責編——我的工作也就到此為止。這是當年沈從文、蕭乾相繼主編《大公報》副刊的一貫做法,沈生前和我談過,蕭在回憶錄中也說過。我作為晚輩,就很想借用《團結報》給我的這個機會一試。於是,我寫信給黃裳,請他撰稿。他很快回了信,並如期寫來了稿件。從此,我就獲得了和他書信往還的機會。當然,沒事兒時我是絕不去麻煩他的。

他的字寫得漂亮,連稿紙都是自備的——上有“我的稿紙”四字,據說是在香港印製的。見字思人,見稿紙同樣思人。我盼望能見到他,能親耳聆聽他的高見,親眼目睹他的風采。後來去上海出差,我終於在約定的時間敲開他家的大門。那是一棟很古老的洋房,螺旋形的樓梯旋轉上去,讓我迷失了東西南北。他的房子很高,仿佛隻是很大的一間,有雙人床,有吃飯的桌子、椅子,臨窗有一個小巧的書桌,有一般隨處可見的家具,並且家具之間有一般家庭很難得見到的“空當兒”。然而很遺憾,我沒有看見書架,隻在大衣櫃的頂端看到一捆一捆的線裝書。我琢磨著,書擺得那麼高,怎麼往下拿?馬上,我又想起了聶紺弩和金克木,家裏都不怎麼見書,但文章裏的“書意”特強。原來,書都在他們的肚子裏。想來,黃裳亦如是。

和黃談話真難。我不發話,他就沉默。這一點,又讓我想起北京作家馮亦代。我每每於此際感到了尷尬。而對長輩文人,總不能像和京劇伶人相處時那樣吧——見麵就熟,熟了就要高聲兒,高聲兒了就想唱,一唱就得站起來比畫,一比畫就嫌我們家地方(也就是家具當中的“空當”)小……文人和伶人,實在是不一樣啊。

從上海回到北京,沒半個月就又去天津。“由頭”是我的一篇散文在全國評比中獲獎,到天津是為領獎。將近中午,車到天津。一出火車站,忽然看見攢動人頭之上,有一塊紙牌子——上書“薑德明、徐城北”六個大字。說時遲,那時快,忽然發現薑德明先生就在身邊。薑在《人民日報》編了三十多年副刊,出了十幾本散文集子。一問,原來他作為特邀專家,也趕來祝賀這一盛會。接站的同誌把薑和我讓進汽車,在車中告訴薑——此次也邀請了黃裳,黃已於今天一早兒到津。知道您倆“好”,所以安排住在一屋……我聽了由衷地高興,知道他倆都是積攢、研究書的專家,共同語言必然很多。這一次,我一定要把握好機會,把他倆給“盯”緊了……

午飯後,他倆決定去“逛”唐山道的“古玩舊物市場”,我立刻報名隨行。薑是天津人,黃早年讀中學在南開,可倆人多年沒來,認路的本事都趕不上我,於是左彎右拐,帶路的“活兒”撂在我肩膀上了。薑說,北京的一些古董商常來此“躉貨”,然後拿回北京高價賣給“老外”。後來“老外”得知,不甘受此盤剝,便直接來此進貨。沒想到這一來,便把這裏的“行市”給抬高了……黃隻是聽,聽得高興時也隻是笑。我的一個新發現是,範曾的字大量湧現,一個條幅才十塊錢。假的是肯定了,但假的依然擺出來,用低價仍然可以大量傾銷,這當中似乎又很能說明些問題……我高興起來,禁不住滔滔不絕於口,忽然發現黃裳不感興趣,便趕快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