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我問薑,為什麼總見不到黃侃侃而談的場麵。薑答,他不是你們梨園行的人,哪能整天眉飛色舞的?再說,他年紀畢竟是大了些……
後來,他倆抓空去參觀古文化街中的舊書鋪,我又報名隨行。我知道機會難得。倆人都嗜書如命,但又同中有異。黃鑽研的是線裝書,薑研究的是民國以來的鉛印書。天津方麵還派了一名“線人”作為向導。車開到古文化街外邊停下,我們四人一路行來,連連穿越幾層街麵,走進一個很舊很舊口的樓裏,一連進了幾個辦公室。主人找他的“熟人兒”,問誰誰搖頭,被問的人無精打采、愛搭不理的。最後被逼得沒有辦法,主人隻好當眾“亮”出黃、薑大名,這才引起一時興奮,於是有人帶路去開庫房大門。門一開,一股黴味兒撲麵而來。開鎖者先報告線裝書的一般情況,說了半天,黃裳無動於衷,一再搖頭。開鎖者見“沒戲”,便領薑向另一間屋子走去。同樣是灰塵蛛網,不可觸摸。開鎖者誇了幾種又拿出幾種,薑翻閱著忽然眼睛亮了,指著其中兩本問多少錢。開鎖者狡猾地擠擠眼睛:“我們這行如今是慘透了,外邊是另一個世界,裏邊的人想到外邊去,領導不批準。可裏邊有什麼?不就是這幾本破書?誰認識它?誰懂得它?眼下,隻有您二位了。俗話說——貨賣行家,我們要是多跟您要錢,就太沒一點職業道德了。這麼著,這兩本,您給三十五就行了。”薑惶惑了,但暗暗咬了咬牙,還是掏出錢來付了款。在回去的道兒上,他一直沒言語。我猜,他腦子裏或許正在盤旋著“衛嘴子”這個名詞,而偏偏又發生在他的故鄉……
我有點遺憾,心想這次又沒能給他們二位顯露個人最光彩性格的機遇。
兩年還是三年之後,香港蕭銅先生來京治病,順便想走訪文化界的一些朋友。他跟我說,想見一見薑,參觀一下敵偽時期的藏書,並一再聲明,他隻是想看看、談談,絕對沒有借的意思。我聽了很高興,因為在此之前,我隻知蕭是京劇方麵的寫手,沒想到他還如此關切文化之書。同樣在此之前,我雖多次去過薑的辦公室,但聊天也僅僅限於京劇而已。他的藏書我沒見過,他是怎麼研究起魯迅來的經曆,我也同樣稀裏糊塗。我想借助這一次見麵,見到他們二位的“其他方麵”。
當我引見二人握手之後,蕭銅如數家珍般報出一係列書名,薑則不斷聲地回答:“我有,我有,我有——”蕭銅也一迭聲地高呼:“了不起!了不起!”薑隨即打開書櫃,指著那一摞摞的紙色發黃的書籍和雜誌,介紹著它們的名稱和年代。蕭銅沉醉了,瘋狂了,他回述著自己昔日擁有它們又失去它們的慘痛經曆。
薑也說,自己本來收藏會更多,但兩度自我毀掉許多。第一次在1957年初春,報社一位領導在講話中,不點名地批評了自己:“有的從事文化工作的同誌,年紀隻有二十幾歲,偏偏對三十年代甚至更早的書本雜誌,那麼愛惜、那麼留戀,這是一種什麼感情?”自己覺得不無道理,為了“清洗”自己的癖好,便主動清理掉不少,拉了幾平板車,運到廢品站給賣了。第二次是“文革”爆發前夕,報社的氣氛空前緊張,“摧枯拉朽”之火即將燃燒,薑於是又自己燒了不少……
薑談到自己的收藏的起因——五十年代報社在王府井,中午吃了飯沒事兒,就往東安市場的舊書攤上遛彎兒。那兒總有一個櫃台擺滿剛剛收進來的舊書,價錢也不貴,許多渴望已久的書,往往不費吹灰之力便唾手可得。“淘書是一種樂趣,得自己投時間、投精力去找,最後找到了,也就會認真閱讀。讀後如果覺得不一定非要自己收藏,便又可以拿回書店,交給老板,去換其他自己需要的書。這樣周而複始,隻要自己投入一定的資金,這個淘書又換書的圈子就運轉起來,自己就會不斷有新收獲。淘書、換書是一個世界,包括所有的書人,甚至也包括書店的老板……”
我聽了不禁有所聯想:今天也有不少書人,他們也注意收藏,但大多是要,是設法白拿。拿總比掏腰包要容易,來得容易便也去得容易。是否認真看了呢?恐怕未必。他們也討論,也研究,但議論的中心是書的“行情”——看哪些是“門麵書”,看哪些是“賺錢書”。前者對上有“交代”,也供自己收藏;後者是專門供應少文化或沒文化的讀者的,隻要上麵抓不住把柄,隻要能大把大把進錢,就算完成任務。顯然,這是以生意人的眼光在打量圖書世界。顯然,這和薑德明當年進入圖書世界的起因是不一樣的。薑當年在天津上中學,下午常常逃學逛天祥市場,那裏二樓是個外人很少涉足的“死角”。但是,他從這裏讀到了魯迅和新文學運動的全體作家,這無意中對他後來的一生定下了基調……
書人,和書應當同生死、共命運。一起萌生,一起成長,一起坎坷,一起經磨曆劫,最後又一起分享創造後的光榮。書事的全部,大約也就在其中。
我為自己能夠悟到此處而驕傲。但我也有遺憾,對於另一位書人黃裳,我怕是沒有機會尋訪了。不僅是地理上的遙遠,更因為年齡上的差距,還有,是整個社會傳媒實體變化太大——書,不再具有昔日的重要和惟一。現代人傳遞思想、感情的方式很多,甚至連積澱、升華它的辦法也多了起來。所以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以往真正意義上的“書”,不會再那麼多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書人和書事自然也就會瀕臨滅頂。對此,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是悲哀呢?是歡迎呢?還是聽之任之?
秋釣江南憶文夫
陸文夫去世了,才七十七歲。我平常稱他“陸先生”,但從剛認識的時候起,彼此就有一種親切感。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時常給《蘇州》雜誌寫稿。閑來去蘇州,也曾去雜誌所在的葉聖陶故居去玩。結果,與陸先生就在那兒遇到了。我們坐在走廊中喝茶,端詳著雜誌社使用的這個院子,陸就說起了它的來曆:“知道麼,‘文革’後我奉命編這本刊物,但蘇州沒地方。我去了北京,看望了葉聖陶老人。說著聊著,老人主動說起蘇州還有這麼所房子,擱在那裏也沒人住;要不,你們就用它編雜誌吧。我也沒說客氣的話,就接受了葉聖老的饋贈,它真是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我對這所房子的來曆很知底,因為葉聖老是我母親走上文壇的兩位老師之一(另外一位是沈從文)。葉聖老這所房子從何而來?他先與他的親家夏老先生合寫了一本《文心》,也就七八萬字,但在中學生階層裏影響很大。葉聖老就用他一半的稿費,買下了這個院子。我仔細端詳起來:北屋五間,西屋三間,南屋三間,似無東屋,院中種植了許多花木;雜誌社專門留下一間並著意修飾,以備葉家的後輩來蘇州時可以留宿。陸還說,“你以後想到蘇州小住,也可以住這一間”。話不多,其中滲透出何多的美意。過了兩年,中國作協在蘇州楓橋開辦文學創作基地,作協來了些老作家,我也跟著來了。作為蘇州方麵,陸先生全程作陪,大約有七八天的時間。這一次,我算是與陸先生玩熟了。我此次來蘇也可以說是順路,完事後還要去杭州,我受杭州樓外樓飯莊的委托,替他們操辦了一次筆會,有一些文化名人直接去杭州,如吳祖光、黃宗江、唐振常、鄧雲鄉等。我覺得陣容還不夠強大,便征得樓外樓的同意,又在這次參與蘇州活動的人群中“釣魚”。凡是被“釣”者,完事大家一起去杭州。結果,與會的林斤瀾、邵燕祥都屬於“被釣者”,最後經我再三勸說,陸先生也參加了去杭州的行列。在杭州期間,要屬“地位”,則屬陸先生最“高”,他是中國作協現任的副主席之一,但他在各種活動中,都一再堅持讓年齡最長者坐首席,先講話。但遇到吃飯,他則話很多,總是虛握著一個酒瓶,喝的多,吃的少。他在遊覽中每每登高便氣喘,原因是患有肺氣腫。我時常走在他的身邊,非常珍惜這樣的機會,因為他不太愛出來。我去蘇州呢,又不便單獨打擾他。我就時不時與他談蘇州,因為我母親是蘇州人,我自己近年也總是抓住機會去蘇州,這些事情他都曉得,也很高興能有“一個北京人能從文化上去親近蘇州”。有一次,他與諸老說起,蘇州正在抓一件類似撰寫《蘇州誌》的巨著,蘇州市府領導要他牽頭,他沒辦法推,也覺得沒理由去推;但畢竟歲數不饒人,總得找個年輕些的人去實幹。而這個人最好能跳出蘇州的圈子,站在更高的立場上去俯瞰蘇州,哪怕“他在細節問題上欠缺一些都不妨”。陸先生這樣說過,當場有幾位老先生一指我:“喏,這不是現成的人?”陸微笑地轉向了我:“城北,幫我這個忙,如何?”……當然,這件事我沒接,其實不是沒興趣接。我仔細想過,在北京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我似乎是屬於北京的。記得這次活動完畢,陸謝絕了各方麵的禮物,隻向主人要了一大瓶虎跑的水,說帶回去沏碧螺春。
杭州筆會結束之後,許多老先生都覺得“真是一次幸會”,他們都是幾十年的朋友,解放後大家少來往,天南海北各一方,見麵何其難也;這次能在杭州聚首,感慨何多,尤其這個“樓外樓”可小可大——小,不過一家飯館;大,牽涉到人生的進取態度。因此文章一發而不可收,但真寫多了,又怕沒有發表陣地。於是,大家一起麵對起我這個始作俑者,要我“替大家想辦法”……最後,我還真把事情辦好了,十個人每人出了一本散文集,總標題是“樓外樓書係”,下邊又各有副標題,陸先生這本就叫《秋釣江南》。大家都稱讚陸這本的名字最雅,但陸謙虛地說:“再雅,也是被城北給‘釣’到了杭州……”大家嘻嘻哈哈笑著說:“城北以後多多下鉤兒,我們心甘情願被釣……”
後來隻要我到蘇州,總要設法與陸先生見上一麵,或者在他女兒開的飯店裏,要麼索性去他家。這時,我就發現他的身體越發不好了,走路很慢,家是座小二層樓,每天下樓都有固定時間,而且以一天兩次為限。但他的精神好,在老作家中運用電腦上絕對領先。他很早就用“筆記本”了,但嫌它的屏幕小,結果把它接出來,接到一個更大的屏幕上。據說,這更大的屏幕也不過三千塊錢。再後來,聽說陸那個開飯館的女兒去世了,使得他情緒受到很大影響。這一來,也讓我再沒敢登他家的門。因為我怕,怕獨自麵對他與他的夫人——怕相對著沒話說,更怕他們先想辦法替我解除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