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中)(3 / 3)

但,就在陸去世的半個月前,我在剛寫的一篇文章中還提到了陸。我說準備近期登門求他的字,是給我未來的一本書題簽:《食話》。容許我倒敘兩筆:在二十年前的1985年,上海陳從周先生剛在同濟大學出版了無比華美的《說園》,書是可以兩邊讀的,一邊是中文,一邊是英文。中文封麵上的題簽是俞振飛寫的,真漂亮!我一看見就羨慕得“要死要活”,同時立刻也就動了心思:我也得用心寫這樣的一本“蓋棺之作”,題目就叫《戲品》,而題簽同樣還得求俞老。找誰從中幫忙呢?——隻能找嶽美緹。這一想居然還真成了。半月之後,嶽姐就真把俞老的題簽給我寄來。於是,我把它夾在《說園》之中珍藏,每兩三年我拿出瀏覽一次,並認真打了幾遍腹稿的提綱。就在今年夏天,我還抓空閱讀《汪曾祺文集》,讀著讀著,覺得可以順勢把《戲品》增加一個姐妹篇《食話》,可請誰題寫書簽呢?當然第一人選就是汪先生了,他懂美食,同時書法又好;但可惜是他去世多年了!普天下還有誰呢?——那就隻有蘇州的陸先生了!於是,我高興把這一發現寫進文章,並且文章已經發稿。我就準備秋天去蘇州辦事時登門求字了!可惜啊可惜,我這一美麗的夢想終於變成了空想!我甚至想對蘇州大叫:陸先生啊,我從不敢麻煩您,可這是件很小卻又相當重要的事,您怎麼就不等我一等呢?可您居然一些兒也不等了,大概是想女兒想得過於心切了。

劉海粟的通感魅力

藝術上有一種“通人”——他在某一領域屬於專門家,不知怎的,在其他領域似乎也沒下多大功夫,卻三搞兩搞,變成一個“門門通”了。如果說這是事實,那麼“通人”所特具的能力,就不妨叫做“通感”。人的精力有限,通常隻能在一個領域裏下功夫,但是如果他能稍用一些別的功夫,就有可能觸類旁通,就有可能掌握蘊涵在各類藝術實踐中的總規律。這一來,他就能躍上一個更高的思想境界,一通百通,不僅人活得更加瀟灑自由,而且即使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之上,或許就能事半功倍,搞出來的作品在檔次上明顯高出常人。

將近百歲逝世的繪畫大師劉海粟先生,就是這樣一位“通人”,他不僅在各類繪畫上成就很高,而且對於其他領域藝術的“悟性”,往往也一觸即通。兩者相比,倒是後者對我的吸引力更大。他在八十年代中期出過一本《黃山談藝錄》,其中有一篇“京劇流派與繪畫風格”的文章,就是表現其非凡“通感”的絕好材料。他說——

“梅先生的表演風格,以畫相喻,應是工筆重彩的牡丹花,而花葉則水墨寫意為之,雍容華貴中見灑脫,濃淡相宜,豔而不俗。

譚鑫培的演技具有水墨畫的風格,神清骨雋,寓絢爛於平淡,漣漪喁喁,深度莫測,如晉魏古詩,鉛華掃盡,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天資勤奮,實為廉美。

王鴻壽演老生以古樸見遒勁,演紅生堪稱一代巨匠,叱吒風雲,不失儒雅,倚刀理髯,馳馬觀書,壯不傷秀,已至化境,實具大潑彩風情,每觀演出,給人的享受是瞠目結舌之餘,而後回味幾十年。

孫菊仙黃鍾大呂,激越高昂,似平直而暗藏波瀾,如焦墨寫大鵬,蒼老渾厚為其特色。

餘叔岩淳厚自然,火候極好,如勁鬆清佳,筆有飛白,淋漓中見高遠。

楊小樓如泰山日出,氣魄宏偉,先聲奪人,長靠短打,明麗穩重,縱橫中不失精嚴,如大潑墨做畫,乍看不經意,達意實極難。

言菊朋蒼涼中有低回之境,吐字清晰,行腔巧而又醇,獨樹一幟。

蓋叫天如版畫繡像,線條流暢,洗練沉雄,一動一靜,一個眼神,從活脫中見功力;又善妙悟,羅漢麵人,皆能悟出奇招。

蕭長華是漫畫大家,謔而不虐,誇張不失其爽,詼諧出於嚴肅。

劉斌昆醜而不陋,窮究戲理,已是碩果僅存,風格近乎關良寫戲。

馬連良瀟灑圓熟,有書卷氣。如古銅色絹上墨繪駿馬,風骨奇健。

周信芳如枯墨淡彩寫千尺長鬆,虯枝挺拔,針葉蔥蘢,得王鴻壽老人神髓,然氣度稍遜;其嗓音沙啞,但善於運用,細細辨之,自有甜潤之意。

於連泉戲工極佳,飾閻惜姣一角演出了《水滸》、《金瓶梅》中人物的風韻,放在《清明上河圖》中,也很協調;並能於潑辣處見世態,將規矩寓破格中,如陳老蓮畫人物,清而不寒,憨而不媚。

程硯秋演技如雪崖老梅,唱腔渾厚蒼涼。他天生腦後音,本不適於歌唱,但他善於揚長避短,終臻曼美之風。

荀慧生花旦戲風行一時,善於刻畫貧苦而富於正義感的女性,技法如鐵線白描,風格人情均在個中。比如樂曲,亦時有華彩樂章,絕不淺薄單調。

尚小雲嗓音剛正,響遏行雲,為人亦有俠氣,樂於幫助貧苦同行。他刀馬嫻熟,大處落墨,如沒骨花鳥,風情有高華之處。

俞振飛家學淵源,工詩能書,為昆曲宋匠,戲學名師。他演戲如工筆淡彩,有骨刀而不矜持,能揮灑而不失法度。

葉盛蘭如大筆寫幽蘭葉,而配以工筆重彩蘭花,有謹嚴、有粗獷、有穠麗,雄姿英發,百年絕唱……”

上麵引錄的這許多話,諸位看了有何感覺?我想,大約沒有不歎服劉老的學識淵博和思路活躍的。對此,我有以下幾點見解:

第一,即使是京劇的“門裏人”,即使對上述這許多門派都如數家珍,是否就能說得如劉老這樣鮮明準確呢?難,顯然是太難了。京劇的從業者,生來就容易依附在某一門派或巨或微的“枝幹”上,很難能如劉老這樣超脫,這樣具有獨立的人格精神。他看了這許多名角,也勢必和其中一些有所交往,但他始終還是“他自己”——還要保持自己對於(各類)藝術的總看法和總態度,絕不會因為和某一個名伶的私交更“深”一些,就傷及自己奮鬥終生也要堅持的原則。更何況,劉老雖然會以努力和忠實的態度結交上述名伶,但他不會像舊日的戲迷那樣,因偏愛某人某派而鄙薄他人;他可以有比較熟悉和不很熟悉的人(或流派),但是一當“進入”評論狀態,便立刻不分厚簿、一視同仁。此外,他不會讓任何名伶或任何流派完全“占據”自己的內心,他精神世界的中心隻能是自己的事業,隻能是自己的生活。了解別人(包括京劇名伶)的生活和藝術,隻有從豐富和完善自己藝術觀的角度來說,才是有意義和有價值的。這樣講並不是自私,而應該認為是大公無私。從“被”劉老結交的對象那一方麵來講,也應該持有同樣的態度。

第二,在我們廣闊的藝術界,像劉老這樣的“通人”應該不止他一個,應該是為數眾多的。但是,為什麼很少見其他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也像他這樣滔滔不絕去曆數另一個領域中的現象呢?是怕說得不準而傷害他人(反過來又會傷害自己)?似乎還不是。作為藝術上的“大家”,一般講是無所畏懼的,隻要是真理,就不怕講出來,即使今天認為對的到明天又錯了,那也不要緊,隻要到明天承認錯了,改正就是了。我認為,別的藝術“大家”之所以沒有講或者講得少,是因為在表述“通感”上的基本功不如劉老紮實。諸位都見到的,劉老表述時一方麵很細致,很注意刻畫入微;同時又不拘一格,想到哪裏就扯到哪裏。他大約平時就很注意從內容和形式的結合上,來“立”自己藝術上的“論”;平時下的功夫夠了,所以一旦旁及其他,也就能揮灑自如。

第三,劉老談問題是注意把握契機的,他不會沒來由就興致大發,總需要去主動爭取外界的某種“刺激”。一待這種“刺激”到來,他思想的閘門便也高高提起,任憑感情和思辨的潮水交織著一瀉千裏。劉老這本書取名《黃山談藝錄》,此文收在“黃山語絲”的欄目之下——這就說明了一點:他是在黃山這樣一個氣象萬千、隨即又變幻無窮的地點,既是隨手信口、又是苦心經營地“講”出這篇瀟灑的文章的。當然,他十上黃山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繪畫;但同時應強調的是,不僅僅是為了繪畫。他主要的目的,應該是為了豐富和完善他這個“人”,豐富和完善作為藝術大師所應該具備的一切素質。從這個基點出發,他會關切他應該關切的繪畫,同時更會注意他所應該注意的其他——其中就包括了廣泛的論藝。很可能,是隨行的朋友、弟子之中也有京劇迷,不定怎麼談將起來,一下子觸發了大師的談興,於是滔滔不絕論將起來,由朋友或弟子先行筆錄,然後等待大師精神健旺之時,再行勾勾抹抹,幾度增刪,最後“定稿”。

第四,“通感”對於藝術創造和藝術欣賞,都有著無比的重要性。以京劇來說,演員如果或多或少有了如同劉老那樣的“通感”本領,那就會很容易獲得一種準確的“心像”,於是在刻畫人物時就主動得多,塑造人物的方向也就準確得多。同樣作為觀眾,如果在修養上接近劉老,那麼便容易由藝術的層麵升華到文化的檔次,看戲當時的感受就不僅有生理的一麵,而更多時候會從生理的快感飛躍到心理上的美感。經過這種飛躍,因看戲形成的“通感”便會在腦海中久久回蕩不去。

第五,誠如劉老在那篇文章的結末所講——“一切比喻都是不完備的”,“通感”盡管很具有“高度”和“廣度”,卻又並非萬能的上帝。它不能代替具體某一行的藝術工作者進行特定方向上的艱苦創造。“通感”隻是一個方向盤,要使藝術這部車子起動,還得依靠搞藝術的人自己“啟動”。“通感”不是原動力,而隻是原動力的一種結果。

回望京劇界的現狀,為什麼阻力重重?似乎不是沒有原動力,而是不注意積累、培養和形成“通感”。為什麼會這樣?恐怕又和封閉的心態和行為有關,並和不去刻意提高把一種感覺“轉化”成另一種感覺的積習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