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下)(1 / 3)

天下真小——憶許姬傳

1983年,我第一次見到許姬傳老人,地點是在北京西舊簾子胡同的梅宅。我拿著老作家馮亦代先生寫的“介紹信”,目的是想通過采訪,給新創刊的《人民日報?海外版》寫一組“梅宅新事”的專欄文章。這個欄題也是受許先生的啟發,因為在梅先生的《舞台生活四十年》裏,一開頭就有個“梅宅舊事”的小標題。我如今寫“新事”,就準備從梅先生逝世一直寫到現在。當時梅夫人也已去世,所以專欄文章就從許先生“打頭兒”,下麵每位子女寫一節。

“我是這個院子的‘看家的’,東屋、南屋各有各的事兒,隻有我是個閑人。白天中常有來訪的,以及街道上查衛生的,都是由我接待。”這是許先生跟我說的第一句話。這所院子隻有一進,許先生住北屋,紹武、屠珍夫婦住西屋,葆玥住南屋,東屋是公用的飯廳。“我隻管‘看家’,‘護院’可完成不了,歹人要是捅我一個小指頭,我當時就得斃命……”許先生這樣說著,自己先“哈哈”笑了起來。

的確,眼前這位幹瘦的小老頭兒,體重超不過八十斤,駝背還挺厲害。一刹那我又想:要是沒有他,梅先生的許多瑣碎事兒就沒人辦,同時梅先生在藝壇的許多事兒也留不到紙麵上。

由於馮先生“介紹信”上寫了我的家世,所以許先生一見麵就很親切。五十年代我母親多次訪問梅先生,每次都是許作陪。所以在第一次采訪中許先生幾乎沒容我觸及正題,他“話匣子”一打開,就總是回憶我母親當年怎樣采訪梅先生。我很感動,但又總是有點心不在焉,因為剛才從進入院子的一刹那開始,心中就湧起一種莫名的熟悉。我很驚訝,覺得這裏的一切都似曾相識,院子的格局,北屋的廊子,東西屋的柱子,地麵上的方磚,仿佛都在夢中見過。當然,這一種感覺我沒說出口,但是以後每去一次西舊簾子胡同,這種感覺都要加強一次。

後來,我終於找出了答案,原因是我偶然翻出自己的一張舊照片。四五歲光景,冬天,滿地殘雪,我穿著棉袍,頭上戴著當時流行的“航空帽”,手裏抓著一個雪球,剛打完雪仗似的,獨自站在東屋的廊柱下。後來,我把這張照片帶到了梅宅,一核對“背景”,一切全都吻合!疑問陡然生出:我怎麼會年紀小小來到過這兒呢?和許先生一講,一切水落石出。原來解放後政府安排梅先生住在西城護國寺,那裏地方較小,不便安排學生和泰州的親戚居住,於是就用梅夫人的名義購下西舊簾子胡同的這所院子,據說原來的房主是《大公報》的什麼人……這就對了,這所房子曾是《大公報》-位老板女婿的私產。抗日戰爭勝利,重慶《大公報》準備遷回天津,預先派我父母回北平草創辦事處,在找房子時,就用這裏作為辦公地點。於是幼時的我,就經常到這裏來玩,包括照片上的打雪仗。

我很快和許先生熟悉了起來,也和梅宅成員熟悉了起來,我曾以《天下真小》作為題目寫過一篇短文,記錄了這種驚訝。

仍以此題重新作文的想法,是在許先生去世之後慢慢形成的。

許先生是在逝世的前一兩年搬出梅宅,回到兒子身旁的。原因是西舊簾子的房子越來越舊,人也越來越少。先是紹武、屠珍另外有房搬出另住,葆玥不時要去外地演出,偌大的一個院子,到晚來隻剩下許先生和一個保姆,也著實有點嚇人。惟一能添“活氣兒”的,是葆玥喂養的那幾隻貓。於是,許先生猶豫了好久才搬到住在蒲黃榆的兒子家中。但,我相信許先生搬家前肯定遲疑了許久,也相信梅家子女為難了許久。因為一個事實是明擺在那裏的:1976年地震的次日,是梅太太福芝芳派遣孫兒和外孫親自去到許先生在北新橋的家中,把許先生“迎”進西舊簾子胡同來的。許先生來了幾年之後,梅太太逝世,到西郊百花山和梅先生合葬在一起。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剩下來的事情似乎就是:西舊簾子這個家就“交給”他許先生了。向外人講自己“是這個院子的‘看家的’”,或許最初是句戲言,但講來講去說不定就變成神聖使命。如今,正當梅派藝術亟待振興的時候,自己怎麼卻要搬出這個家了呢?有朝一日到了泉下,怎麼向梅先生和梅太太交代呢?當然,現實中的難處使他和梅家子女最後下了決心,許先生還是搬走了,西舊簾子越發冷落了,但梅家子女時不時還去蒲黃榆看望老人——因為許先生和梅家的這種情誼,無論從哪邊也是不能割斷的。

許先生畢竟是老了,傳說他逝世時的情形是:某日清晨,他一切都“好好的”,兒子照常上班去了。不久,葆玖來看許先生,就在躬身趨步接近老人時,才發現他已然“過去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同時也就是這麼讓人玩味和感慨不盡:許先生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梅先生和梅派藝術,即使是最後的“結束”也要挑選時刻,以便“結束”在梅派繼承人的麵前!他這樣做,或許能覺得滿意和安然些。

麵對這樣的事實,我長久無言。我比許先生年幼四十二歲,本來不願意相信冥冥中存有鬼使神差的力量。即使是我正在撰文的這一刻,我也堅持認為純屬巧合。但是,這種巧合卻給我一種意念:梅派深遠的意蘊吸引許先生勞作了一生,也還會吸引更多的後人為之持續勞作。不才如我便是其中的一個,雖然已連續出版《梅蘭芳與二十世紀》和《梅蘭芳百年祭》兩本書,但是意猶未盡。我將在1999年開筆寫我的“梅蘭芳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梅蘭芳與二十一世紀》。從這個意義上,我感到自己的心和這位年長了四十二歲的老人貼得很近。

又一種天下真小。

曾有一段時間認為:自許先生逝世,我對老人家的了解也就蓋棺論定。這樣講不能算錯,因為他為梅先生所寫的書我全讀過,重要篇章還讀了若幹遍。但是很奇怪也很偶然,最近重讀許先生最後的兩本書(《許姬傳七十年見聞錄》和《許姬傳藝壇漫錄》),一種嶄新意義的“天下真小”,忽然充溢在我的內心。

這種感覺的核心就是:許先生有沒有獨立的人生價值?許先生算不算真正的作家?或許有人這樣認為:給名人當秘書,本身就是一種榮幸;隻要名人在曆史上“站住”了,碩大功勞中自然就有秘書一份兒。作為秘書,應該是名人叫幹什麼就幹什麼,何必還追求“自己的”人生價值?甚至還有一種“習慣看法”:秘書不必有太高的資質和自己的個性,切不可有分外的野心,隻要規規矩矩去守自己的“本分”,也就行了。

為什麼有這樣的聯想?因為我置身梨園也已有年,梨園向來是以“角兒”為中心;那麼“非角者”所做的一切,自然多屬“傍角兒”。我也不例外,十多年來我“傍”過不少“角兒”,有些“傍”得還相當“漂亮”,我從“傍角兒”中的確得到不少補益。問題是今後是否還需要繼續“傍角兒”?如果還“傍”,是否和過去的“傍”要有些區別?其中哪些是輔助名人的?哪些是顯現自己的?兩部分如何才能有機地結合起來?

許先生的經曆恰恰給我指出了一條明路。許先生在輔助梅先生過程中有其階段性。他本來處在一個十分容易顯現個性的環境,如果不是身體不好的話,他可能從政或者從軍,走上另外的一種路途。但是鬼使神差讓許先生從中年起就輔佐上梅先生,並且是一輩子跟定了,就把自己原先那種很旺盛的能動性,凝聚、隱縮在對於梅的藝術的記錄、規整和闡釋之中。可以這樣認為,許先生中年以及稍後的命運,基本上仍然是由梅先生的功績、地位所決定了的。但是,梅先生在六十七歲上突然去世,又是造成許先生晚年開始恢複顯現個人人生價值的一個遠因。最初,他可能產生過一些後半生“無所依托”的感覺。因為梅先生一去,梅派藝術就停滯在那裏,許先生就無法再說什麼“新話”了。更沒料到的是,“文革”使中國的一切中斷了十年,事實上又何止十年!隨後是“四人幫”的被粉碎,京劇傳統戲也在1979年“複出”,於是這又使高齡的許先生有了“用武之地”。他重新又向這個經曆了“文革”的中國介紹梅蘭芳和梅派,雖然他因年紀大和閱曆深使得筆墨顯得“簡淡”,但認識卻比從前“高遠”。這是老人家的一種極其難得的飛躍。此外,更難得的飛躍是他個人人生價值的顯現,這從他晚年出版的兩本書當中可以得到明證。(前一本是老先生親筆簽贈的,後一本是老先生去世後,由其哲嗣國杭兄代贈的。偏偏我接到這兩本贈書時,最初隻讀了其中論及梅先生和梅派藝術的部分,卻把有關許先生回憶家世和早年經曆的部分忽略了。是最近的通讀,才對晚年的許先生產生了新認識)

許出生在1900年(庚子),這是一個國家命運激烈轉折的關鍵時刻,他的先祖又恰是一個對於國家命運有可能起到重要影響的名門望族。其外祖父徐致靖原是清廷的翰林院的侍讀學士,在甲午海戰失敗後,他曾給皇帝上《請明定國是疏》,意思是請皇帝對國家今後采取什麼政策公開表態。不久光緒頒布《定國是詔》,肯定了他的見解。隨即,徐又上疏舉薦康有為、黃公度、譚嗣同、張元濟和梁啟超五人。光緒全都依從,在即將進行戊戌變法前,徐被提升為禮部右侍郎,權力較前更大。後來在變法遇到危急時,徐聽從他人建議,舉薦袁世凱入京。光緒依然聽從了。不料袁向榮祿告密,整個政治形勢也就發生逆轉。變法失敗,六君子被害,徐也被判了“絞監候”,即死緩。後,庚子(1900)年因八國聯軍進京,監獄中的犯人紛紛出獄。他也被人救了出來,卻隻肯在客棧中暫時居住,一定要刑部官員代他向逃難到西安的皇室請旨。兩三個月後,終於等到了赦免聖旨,於是這才轉赴天津,由海路赴杭州定居,別號“僅叟”,意思是別的誌士都已赴死,自己是僅存下來的老頭子。

許姬傳八歲時由母親帶領到杭州,開始接觸這位飽經風霜的外祖父,一邊隨他讀書,一邊聽他講述戊戌變法當中可歌可泣的故事。比如八月初七(被捕的前兩天)這一天,譚嗣同和梁啟超乘車來到日本使館。譚與日本參讚筆談,寫道:“梁君應避死,留為大用,托君重義,使之不死。”參讚點頭承諾,寫道:“吾將使梁君化裝成打獵者,離京赴津。”又寫道:“君亦可留此不歸,可免於難。”譚搖首寫道:“我義不應避死。”參讚肅然起敬。譚對梁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程嬰、杵臼,分擔其任。”還比如初九這一天,開始搜捕維新黨人,徐家被圍捕,正碰上徐外出。徐夫人當即告訴兵丁:“徐大人回來就會自行投案,無須追捕。”不久,徐回家,即赴刑部投案。徐入獄後,以為必死無疑。八月十三判斬,家屬也準備了棺材到菜市口去收屍。不料斬首的是譚嗣同等六人,其中並無徐。(以上詳見《許姬傳七十年見聞錄》中的第一部分“戊戌變法側記”。)

我想,任何人聽到上述的“故事”都要動容,何況還是外祖父的親口敘說。這顯然會給幼小的許姬傳心中埋下關心(乃至參與)政事的種子。當然,是後來的輔助梅先生,才使他的性格慢慢恬淡了。但《許姬傳藝壇漫錄》開卷的第一篇文章,就又是《從孫中山照片談辛亥議和》。在1948年1月的上海,許偶然從梅的好友馮耿光的住所發現一張孫中山的親筆簽名照片,兩人都激動起來,於是一個講一個記,這篇文章就這麼出來了。這件事也足以證明早期輔佐梅蘭芳的這一批人,其中很有不少愛國誌士。雖然他們後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未能在政治舞台上出力報效國家,“移情”到輔助梅的藝術上麵,但心中潛在的愛國激情並未消減,而是融化在對梅藝術的處理之中。從這一點看,梅的藝術成為這些人抒發內心愛國熱情的一個載體。梅很幸運,他們也很幸運。而發生在1948年的事情,直到八十多歲才又回憶、書寫出來,不是很能說明許先生關注問題方向的變化以及思想境界上的升華麼?

也聯想到自己,我的父母三十年代參加革命,雖然後來受到冤枉,我也因之受到連累,在那個十分強調“出身”的年月,我不能繼承他們所獻身的新聞事業,而轉身進入了“向後看”的梨園,但心中的愛國熱情同樣未曾消減。從這一點看,我感到自己又和許先生頗為相像,這應當視為第三度的“天下真小”了。

我反複研讀了許先生最後的書,形成了一種縈繞心頭、久久不去的感觸:每一個“捉筆人”的文風,年輕時應該和晚年有哪些不同?如果早年迷戀於藝術研究,晚年是否就應該上升到文化層麵?還有,如果年輕時洋洋萬言、倚馬可待,晚年寫文章是否就應空虛中來、點到了就戛然而止?甚至所寫之“物”也不再受傳統“起承轉合”的約束,內容也由嚴肅問題轉化成生活小品……

不妨從《許姬傳藝壇漫錄》當中選摘兩則文章(叫“筆記”或許更準確):

其一,《考考王羲之》。這其實隻是一篇小而又小的小品。著名漫畫家華君武曾畫過一幅同題漫畫,諷刺那些動輒以草書簽名、成心不讓觀眾認識的“書法家”。許看後大加讚賞,華於是重製一幅,送來請許做跋。許寫道:

古人雲匆匆不作草,蓋謂草書偏傍點畫,格律甚嚴,章法布局,尤須醞釀組織,方為合作,較行草書更費工夫,而現存古帖,簡劄為多,草法精審,百觀不厭,近年時有人以草書字幅來問,是何字體?吾隻能答以恐為龍虎山張天師體也。

這段文字幾乎是“一逗到底”,其實標點是在成書後添加的。許先生在題跋時,依然遵循傳統不用標點。讀者隨閱讀隨斷句,隨閱讀隨欣賞許之書法,想來另有一番味道。文字雖這麼“一點點”,但無處不滲透出許先生對於中國書法的精湛學識。

其二,《蜜汁火腿、炒牛肉片》。這是許介紹自己家烹飪藝術一篇長文中的一節。茲引錄於下:

徐九(超侯)家裏是講究吃的,他家原是富翁(下刪介紹身世的一百字)。有一次在我家吃飯,吃完了,他拉我到門角邊問:“剛才吃的蜜汁火腿是怎麼做的?”我說:“是文火蒸的。”他說:“你不清楚。”用手指樓上說:“上去問老太太。’

我上樓問母親,她說:“是否徐九打聽怎麼做?”我說:“正是他。”

“你告訴他,蒸的時候,下麵墊一塊火腿邊皮,等蒸爛後,把邊皮扔掉,澆上蜜汁香料,這樣蒸,底下不會焦。”

我以前曾對母親說:“徐九家裏有幾樣好菜:‘出骨鵪鶉’、‘出骨青魚尾’、‘炒牛肉片’。”

母親說:“請他告訴我炒牛肉片怎麼做?還有兩樣出骨菜太麻煩,我不學了。”

徐九說:“先打一碗鹵,好醬油、麻油、芥末,再加英國麥其醬油,買一斤斐利牛肉,用大火炒一二分鍾,即鮮美可口,有時可以加一點芹菜配頭。”最後他重複一句:“必須是斐利。”

這樣菜,母親照他的程序炒,很成功,以後我家請客曾用過,大家說這是“徐派”。

完全是白描手法。如果換以小說筆法,篇幅將十倍超出。

開頭徐九吃完飯拉許“到門角邊”發問,刻畫出富家子弟鍾情飲食的專注而又不無尷尬的心態。後來徐九囑咐許“必須是斐利”,寥寥五字,也勾畫出徐不無自負的另一麵。

請注意“我以前曾對母親說(徐九家有三樣好菜)”一行文字。這本是“過去完成時”,卻鑲嵌進全文的“現在進行時”。時態混亂給讀者造成短暫的困惑,但這種困惑造成的“停頓”卻十分有利於文義的咀嚼。

最後的“徐派”也值得回味。許家本是大族,向以“許家菜”、“許家酒”馳名遐邇。但許的母親姓徐,許之外祖是前清權傾一時的公卿,所以許家客人依然尊重徐夫人的娘家,“徐派”由此呼出,亦算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