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下)(2 / 3)

全文標點也值得評點。有幾處應點“句號”的地方,依然被點了“逗號”。這可能是許從研習古文領略到的“一逗到底”之積習。這麼做也有一種好處,讓人感受到一種能和今天“拉開距離”的“曆史感”。

“天下真小”不會自然得來。先要有勇於闖蕩天下的雄心壯誌,先要讓“天下真大”充溢於心。等有了這,以後“天下真小”在不意中陡然萌生,才會有意義、有味道。

“天下真小”是短暫的,“天下真大”才是永久的。古往今來的每個後來人,當他處在“一無所傍”的前行狀態,感受的多是“天下真大”。等走著走著,會發現自己和某位前賢“不謀而合”,頓時從“天下真小”產生出巨大驚喜。但是,要想將來能夠真正有所作為,此際隻能品悟片刻,就又得驅馬飛奔了。他們知道,“真小”隻是“真大”在小結時的一種升華。其意義僅此而已。

龍舒掌裏寫春秋——憶阿甲

阿甲同誌從中國京劇院名譽院長崗位上離休下來,已經返回江蘇無錫了。作為一名曾經在他身邊工作過的年輕人,最為懷念的應是什麼?按“常規”,應該是他對《紅燈記》等若幹得意之作的導演計劃,應該是他對中國戲曲作為獨立戲劇體係的那一整套論述。然而很奇怪,我對他最留戀、最尊崇的,卻還是他的為人,是他作為一名不斷探索的藝術工作者的性格魅力。

龍舒掌,是一種硬動作的拳術,旨趣在於描摹、體驗遊龍舒展身軀的那種時疾時徐、忽收忽放的感覺或境界。在當初武林拳術輩出、相互輝映之際,龍舒掌並不出名,也不一定具備代表性。七十年前,一個有姓名卻無名望的小孩子遇到它,學了它,然後在其頗不平凡的一生中,半是無心半是有意地發揮了它。令人拍案驚奇並舉手稱妙的,是發展了的龍舒掌,又反過來啟迪了它的主人。

這位主人就是阿甲,今年恰是他百年華誕。他原名符律衡,生於常州,長在宜興,因幼年家貧,小學畢業之後,就隻能每日去到中學堂的大門外“望梅止渴”了。中學旁邊有一座叫“顯親寺”的廟宇,寺中僧眾會練一種硬動作的拳術——龍舒掌。符律衡進廟旁觀,模仿得其八九,並與眾僧混了個熟。不久,符律衡進步神速,一招一式雖還是原來那些,但經他一打,疾徐、方圓、軟硬、收放等項全部掌握自如。眾僧奇之,暗中訪察,終於究出緣故——符律衡入寺以來,在學拳的同時,還另向一高僧做多方麵的學習。

高僧誰耶?法名喚作懷舟,經曆極富傳奇色彩。其母原為京劇名伶譚鑫培家中的保姆,因有一手繡花的好技能,能夠兼為老譚織補破舊劇衣,因此頗得賞識。其母終前,把孩子(即後來的懷舟)托給主家。以後,譚門弟子中又添上這個保姆孩兒。他天賦雖不甚佳,因得老譚親授,故把譚腔的諸多奧秘摸了個精熟明透。及至長大,拐譚宅的小丫環私奔至滬。經親戚出錢栽培,先在聖約翰大學讀至畢業,又出國到哥倫比亞留學,學成返滬,在洋人駐華的領事館做事,後因染上賭錢、跑馬惡習而失去職業遂去浙江天台山出家,法名取做“懷舟”。後雲遊到宜興,落腳於“顯親寺”以度餘年……就是這位懷舟,正以晚年的寂寞注視著寺門內外的芸芸眾生,很快就注意到這個時常進廟,被其他和尚稱做“小先生”的俗家頑童。

“小先生”雖僅小學畢業,卻知之甚多:愛唱京戲,愛寫字做畫,還會講許多舊戲和曲藝裏的曆史故事。懷舟悅之,便傾囊相授,由京戲講到書畫,又由書畫講到曆史……符律衡聰穎善悟:書法要講線條、筆觸、結構,做戲要講功架、力度、韻味,那麼拳術自然也要講長短、方圓、疾徐……於是,當他再練“龍舒掌”時,處理“軟硬”、“收放”、“剛柔”、“屈直”等對比關係,就較過去更加鮮明,從而引起其他和尚的驚歎與豔羨。符律衡從老師那裏懂得了藝術和體育都要講求節奏變化,都要通過反差和對比顯現自己的特點;明白了無論學什麼,都要抓住這個基本規律,終於使自己後來在兼學各種藝術及體育的實踐中,都獲得長足的進步。

抗戰初期,符律衡奔赴延安,在那裏成為共產黨員,也因口吃而被夥伴友好地呼為“阿甲”。由於革命需要,他曾偕人化裝購來舊京戲衣箱,並成為延安平劇院的“頭牌老生”,擅演《四進士》中的宋士傑、《群英會》中的魯肅、《打漁殺家》中的蕭恩和《擊鼓罵曹》中的禰衡;同時阿甲開始現代京劇的編導工作。當然,那些雛形的新戲難免要“舊瓶裝新酒”。比如,曾有這樣的舞台處理:一員紮靠旗的大將上場,“起霸”結束,自報姓名:“俺,賀龍……”。全國解放,阿甲來到北京,擔任中國京劇院副院長兼總導演。然而,他導的第一出戲《宋景詩》遇到了“挫折”,但阿甲並未灰心。恰巧其時蘇聯戲劇專家列斯裏來華講授“斯坦尼體係”,阿甲經過一番斟酌,便毅然離職,去學這種當時被世界劇壇奉為“正統”的體係。阿甲是班中年紀最大的學生,又是方法最靈活主動的學生——學斯坦尼,是為了理解和發展中國戲曲自己!學成返回中國京劇院,1958年導演現代戲《白毛女》,果然一炮成功。阿甲乘勝前進,數年中又排出許多好戲,並寫出若幹探討戲曲規律的長篇文字,他把建立中國戲曲的獨特體係視為自己畢生的“最高任務”。為實現它,阿甲敢於頂住任何“高壓”,最鮮明的例子就是編導《紅燈記》中頂撞江青而身陷囹圄。“文革”後,他個人的探求已經變成集體行動——全國劇協專門成立了“阿甲研究小組”

在上述六十年間,龍舒掌被阿甲攜帶到每一個曾經駐足的地方。作為一種體育鍛煉,他需要龍舒掌;作為一種性情陶冶,他需要龍舒掌;作為一種促使事業得到啟迪的媒介,他更需要龍舒掌。龍舒掌也因阿甲的思想藝術水平提高而獲得發展,他把若幹京劇動作程式熔於其中,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而發展了的龍舒掌,也以意趣和體係的高度,對阿甲的導演事業做出啟發。這同樣是事實。記得張庚、劉厚生等幾位熟悉阿甲的老同誌在看過其晚年新作《朱買臣休妻》、《恩仇戀》和《三夫人》以後,都一致“感受”到導演當中有了“新東西”。“新東西”的出現,龍舒掌大約也有一份功勞吧!

八十年代初,當阿甲正在申請離休的空當兒,他曾在京對我講,準備離休之後,對龍舒掌再做進一步的加工——打算全盤斟酌調配一番,形成幾個相對穩定的“章節”,分別以中國古詩名句冠之。

有一年金秋季節,我因工作去滬,劇院領導要我順路去無錫,看望一下阿甲前輩。不料,當我無錫下車的時候,阿甲卻先一步偕全國劇協的“阿甲研究小組”去武漢講學去了。我佇立於太湖之濱,望著那一個個白發形成的打拳“群落”,心中驀然閃現出阿甲昔時在首都北海公園打拳的一樁軼事。他習慣在五龍亭附近的鬆柏樹下打這套龍舒掌。基本路數雖早確定,然而每次打來總會有些“即興創作”——他還要不斷豐富和篩選,不斷積累並揚棄呀!因其動作圓熟流暢,所以時常形成四麵圍觀之勢,並有各路名手趨前請教——

“借問一聲:此掌何名?”

“此掌閃展騰挪,描摹遊龍昂頸屈腰、撲爪擺尾之意,故名‘龍舒掌’。”

“領教。但不知它原發何地,本自何宗?”

“此掌七十年前,學自江蘇宜興。宜興有廟,喚做‘顯親’,佛門不大,卻蘊精靈——”阿甲停頓了一下,狡黠地撚髯而笑,“後遇梨園人物,攜聖地,入京都,吸日月精華,溶宇宙滄桑,才得衍化而成……”

今之古人——憶翁偶虹

“我是活寶!”——這是翁偶虹先生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翁先生生前對我說過何止千句萬句,但在他去世後逐一回憶,還是這句話首先“跳”了出來。

在我調進中國京劇院的時候,翁先生已經退休,他的關係早就放在街道上了。劇院裏他從不來,因為這時他已經不寫劇本,而專心寫回憶京劇的文字了。但是,我對翁先生一直是心儀的,從五十年代看他的《響馬傳》,到八十年代初看他的《鎖麟囊》,我都一直猜想:這位編劇翁偶虹,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讀過他不少的談創作的文章,其中講過他編劇的一些方法,諸如“草蛇灰線法”、“背麵敷粉法”、“寶匣弓箭法”等等。這種談法很虛,但有情致,和範鈞宏老師那種“實打實”的方法可以互為補充。大約過了兩三年,天津一個戲劇刊物的記者忽然向我約稿,並說他是從翁先生那裏來,是翁提議向我約稿的。我一聽,心想自己可是太失禮了,趕忙登門拜訪。翁的家在西城東太平街十五號,一所很普通的小院子,翁住三間小北房,外麵的兩間打通了,作為書房和接待客人的房子,裏邊還有一間是臥室。

翁一見麵就對我說,“我早知道你,你正在跟鈞宏學編劇,鈞宏比我刻苦,你就好好跟他學吧……”原來,翁、範中學時代就是好朋友,並且一塊粉墨登場,翁唱花臉,範唱老生,他倆就合作過好幾場《捉放曹》。翁比範雖然隻大六歲,但他編劇生涯可比範早了不少。翁從三十年代中期就開始編劇,與程硯秋、金少山等名伶有很深的交情。範解放前是名票,為學馬連良幾乎把全部家產都擱進去了。剛解放參與了舊戲劇本的整理,通過和名伶們逐字推敲,他在解析劇本上的功夫很深。他五十年代初才正式轉為編劇,第一個戲《獵虎記》一炮打響,以後順風順水寫了下去。我告訴翁先生說,範先生知道我要來,要我給您“帶好”;我曾聽他不無自豪地對我說:“京劇院在編的編劇,不管誰的劇本我幾乎都改過,惟一的例外是翁先生的本子我沒動過,因為在幹編劇這一行上,偶虹可以說長我一輩兒。

翁連忙說,“這話可不能這麼說,鈞宏編劇雖然‘起’得較晚,但他比我用功。京劇程式的俗套子一到了他手裏,就非得‘化腐朽為神奇’不可。我編劇在許多時候都‘順風順水’過去了,可他還‘自己和自己鬧別扭’,非要出點讓人醒目的新程式不可。”

真是惺惺相惜。

翁談到他自己時,說:“我的長處是我的舊文化底子,我從文化上對京劇有許多的關心,都已經寫進最近的這些文章。我多少知道一些你的情況,估計你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的……”

我心一震,真切地感覺到翁老的熱忱、直爽之風撲麵而來。第一麵給我的印象深刻。

與翁相識之後,我很快就覺得翁的工作方式耐人尋思。他屋子擺滿了花鳥,用的文具雖不名貴,但也是古色古香。一方麵他在寫作上極其認真,但他每天隻幹半天,另外半天就是蒔花養鳥,自得其樂。他曾告訴我說,“我年輕時可會玩呢!中學畢業後曾有十年,我一直不找工作。每天上午我給幾家報紙寫幾部連載小說的稿子,這就足以維持我的生活;下午,我則走出這個院子,或去前門,或去西單,或去東安市場,去那裏的幾個清音桌清唱京劇;晚間,要麼去戲園子聽戲,要麼給比我年輕三兩歲的青年補習古文……我為什麼要采取這樣的生活方式?無非是為了積累京劇所需要的生活和筆墨,等到三十年代中期以後,我覺得自己各方麵有了進步,這才應焦菊隱先生之約,進中華戲曲學校任職,正式進入了梨園行……”

我向翁先生講述了自己當年在戲曲學校學習的經曆,又講了後來在新疆八年和河北七年的情況,翁先生聽後把雙手一拍:“好!這不僅對編劇有好處,就是不編劇,僅僅作為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走這麼一遭,也應該說是值得了!我羨慕你!”

稍後,當我寫作《梅蘭芳與二十世紀》一書時,為了搜求北京(平)不同時代的曆史地理外貌和人物心態時,我曾向多方麵的老人請教。其中,請教去的最多的還就是翁先生。最初,翁先生不理解我為什麼要問這些希奇古怪的問題,我講了自己書的立意。翁非常驚奇,連連說“好”,甚至還講“你提這些問題也能勾起我的回憶。我是‘過來人’,可以用第一人稱講自己的親見,你是後輩,知道了這些事實,再從文化上條分屢析。我先說我的,咱們再各寫各的,一舉兩得,兩不耽誤。”這樣,翁就在自己寫作最忙的時候,規定我每周去他那裏兩個半天,都是下午。所以後來當我這本《梅蘭芳與二十世紀》樣書兩冊出來之後,正好趕上中國劇協為翁先生開祝壽會,我當即帶了一本到了會上,恭恭敬敬書寫好“抬頭”,親手送給了翁先生。

翁在東太平街這個家我去得最勤。後來由於附近土地被國家征用,翁搬家到北郊的塔院小區,我去得依然比較勤。翁後來在《北京晚報》著文寫他遷居後的生活,講有七八位青年同誌經常到他家,帶給他各路消息和人世溫暖。他特地寫了一首嵌字的五言律詩,其中就有我的名字。他的新居是個一層的三居室。最初他每日還堅持戶外散步,後來就慢慢走不動了,而喜歡坐在臨窗的沙發中曬太陽。記得我最後一次看他,是在他臨終的前幾個月。我是在下午四點鍾進門的,他依然坐在那個臨窗的沙發中,沙發背後的牆壁上,懸掛著幾年前那次祝壽會上高占祥副部長手書的“京劇聖手”的條幅。翁穿著一身舊“的卡”製服,胸前有些口水的痕跡,眼中有雲翳阻隔著視線。在他身後的牆壁上,高部長那幅字上也沾滿了塵土,夕陽恰在此時照射了進來,我心中“嘎登”一響,有一種不祥的預兆,想起先生當年的一段自述:“也是讀書種子,也是江湖伶倫。也曾粉墨塗麵,也曾朱墨為文。甘作花虱於菊圃,不厭蠹魚於書林。書破萬卷,隻青一衿;路行萬裏,未薄層雲。寧俯首於花鳥,不折腰於縉紳。步漢卿而無珠簾之影,儀笠翁而無玉堂之心。看破實未破,做幾番忙中閑叟;未歸反有歸,為一代今之古人。”

好一個不卑不亢的“今之古人”!但“今之古人”忽又不見,我神思恍傯兮,心懷戚戚焉!

忍將性命殉道去——憶範鈞宏

“我真想哭——”,這是範鈞宏師生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他生前對我說過何止千句萬句,但在如今他辭世二十周年之際,惟有這一句給我的印象最為深刻。

說這話是在他原先的家裏,北京東城北新胡同三間極其矮小的南房中。他在此已住了近四十年,《獵虎記》、《白毛女》、《楊門女將》、《滿江紅》、《強項令》等傑作就是在這裏寫出來的。範師有四位千金,經常是合家入睡之後,他才能獨自在昏黃的燈光下熬夜。有時實在累了,他就到胡同裏甚至是大街上散一散步,讓夜風吹一吹他發漲了的頭腦。然而也奇,經夜風吹拂,他也總是能夠回憶起四十年代自己聽戲或挑班唱戲的經曆。每每想到這些,精神便振奮起來,昔日名伶在舞台上千變萬化的身手,這時就會不斷閃現出來。它們奔突著,疊印著,說不定突然又衍化成自己正在寫的這出戲的某個片段……

此刻,準確的時間應是1984或1985年,在場之人有範師、高文瀾和我三個。高也是劇院裏的編劇,較範小十多歲,較我大十二歲。當時,劇院的承包已經試行了一二年,原來的四個團早已渙散,變成十幾個演出組。這“十幾個”也隻是大致的數字,因為演員們的分化組合每一時每一刻都在變化。我們這些搞編劇、導演的人就被甩在了一邊。劇院領導曾專門召集我們開會,說“大家不要亂,也不要急,秩序會正常的,戲會排的”。我當時搭下茬兒:“麵包會有的。”領導看了我一眼,有些怪罪,範師也看了我一眼,似是嫌我沒大沒小。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話沒錯,我一進京劇院就聽說“梨園裏沒是非”,意思是梨園的聚散全跟著利益走。今天哥兒幾個聚到一塊兒,信誓旦旦說要“有福同享,有罪同當”;可剛分手,隻要有人對其中一位許以小利,到明天再碰頭時準少一位。我看到,如範師這般資曆的編劇都幾乎“沒飯”了,如我輩的編劇學徒,還企望扒著鍋沿伸手討飯嗎?於是,我在1983年春天刮起“承包風”後不久,也就悄悄把氣力花在了寫文章上,主要是采訪劇院內外的名伶,整理和升華他們的經驗,另外也寫了些散文和雜文,掙點小錢兒。當然,規定的劇本創作我照寫不誤,這用不了多少時間。不同的是,以往我寫了劇本,也像別的編劇一樣,在推動劇本走向排演上頭,花費比寫作要多出不知多少倍的力量。此際我不跟它“較真兒”,寫出來就算我完成任務,愛排不排,我的心思早已轉向寫文章了。對此,其他編劇看在眼裏,但沒人指責我不對,因為劇院本來“僧多粥少”,現在我這個小僧主動退出競爭行列,豈不求之不得?但老高這個人生性耿直,他認準我在編劇上是“有前途的”,不應該“私自改行”,於是借故把我拉到範師家中,對我發起“突然襲擊”,說我最近“不務正業”已經“達到不能容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