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下)(3 / 3)

範師沒說話,隻是用眼睛瞅著我。他素來在人際關係上很顧麵子,從不當麵給人下不了台。

我很坦然,滔滔闡述了我私自改行的道理。我講自己已看出再“粘”在編劇上沒希望:“就說範老您吧,‘文革’後您寫了不少戲,但究竟排了幾個?有幸排出的,和從前的《楊門女將》一些戲相比,這質量上能比不能比?再說,這還都是‘承包’之前的事兒。可如今,咱們這麼大的國家劇院,還找得著一個像‘樣兒’的團嗎?‘團’一個都沒了,光剩下十多個‘組’了。‘組’掙錢倒是方便了,可它能排戲——排那些像‘樣兒’的新戲麼?……”

範師無言。

“您已經功成名就了,今後能排也是排您的,即使不能排,外界也不會說您一個字。我們不行,我已經四十歲了,在您眼裏我永遠還小,在別人眼裏已經老大無為了。我三思過,我雖然愛這一行,但畢竟不是裏頭的人,但我也有長處,父母是文化界人,我身上也有一點他們的素質。現在我就想在梨園和文壇的交界處摸索一下,是否能在兩邊穿行無阻、打通一番……”

老高不滿意我這番話:“鈞宏(他向來如此稱呼範師),我和城北都是近年剛從外邊調進來的。我在這兒表個態:不管它京劇院怎麼亂,我也一條道跑到黑了!可城北——”

我微笑起來,把眼睛也視向了範師一

“咳,”範師深深歎了口氣,他不能不表態了:“老高,你能這麼想我當然高興,可城北也有他的道理和他的條件,將來的事實或許能夠證明他如今這麼做是不錯的……”

老高頗不滿意範師“抹稀泥”。

“我呀,告訴你倆吧,看見京劇院落到如今這樣,我——我真想哭!”

說著,眼淚竟然潸潸流下來了。我有些傻了,不知此際如何是好。因為範師向來感情深藏,遇到再大的事,也很少外形於色。可見剛才講的這些事,是觸到他內心深處的隱痛,情之所至,他再也無法遮掩了…

“今天不談了,我出去走走。”範師說到這裏,徑直站起身子,搖晃了一下,我和老高急忙從兩邊扶了他一下。

“沒事兒,我出去了。”

範師走了,把我和老高“晾”在他自己的家裏。我倆相對無言,這“話”也就“擱”在這兒了。

大約過了一兩年,範師終於遷居,搬到西郊文化部的一個高知樓中,三層,三居室。從表麵看,範師此際的知名度已經大增,經常應邀去外地講學,他創作的劇本有時也由外地劇團排演。我們都去賀喜,但他麵無喜色。

“我有什麼可高興的?你大概不會相信,每回我出去時,在車站或機場往回一瞅——我瞅的不是送我的親人,也不是我現在的家,我瞅的是五十年代以來的京劇院。”範師後來單獨對我說:“如果京劇院排戲,咱們的演員是哪兒也比不了的。可咱們劇院現在不排戲,我整天在外邊‘打油飛’,日子長了,這算怎麼回事兒?”

我這時寫文章已經上了軌道,正準備出書了。我跟範師講了自己的近況,他聽得很認真,覺得京劇院如果能出我這麼個人,通過文章把昔日的過程表達出來,會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我覺得這個思路跟我挺對路,便“進言”說,“您看沒看見翁(偶虹)先生這幾年寫的那些文章,雖然都是散碎的個人見聞錄,但集合到一起,就大致勾畫出三四十年代北京梨園的一幅清明上河圖。您呢,如果您有空也有心的話,不妨接著往下寫,寫寫五六十年代北京的梨園。我覺得,這比你出外講學或排戲更要緊……”

範沉吟許久,歎曰:“我沒有偶虹那個本事,再說,寫五六十年代要更難啊……”

1986年9月24日,驚人的噩耗從河北承德傳到北京。其時範師正在那裏講學,因心髒病突然迸發,當場倒了下來,不治身亡。

這消息震撼了北京梨園。我久久凝望著東北方承德方向。我猜想範師臨終一刹那的內心是笑是哭。因為這些年劇院已無創作任務要求於他,或正因如此,才更加劇了他心中的痛苦。他或許知道自己的新劇本要想通過本院演出超出《楊門女將》已經無望,他大約也覺得到處奔波並不能給自己帶來由衷的欣喜。也許他旱就希望能有這樣一個結局……記得在遺體告別的那一天,他的“老哥哥”翁偶虹托人帶來的一幅挽聯很引人注目——獵虎三座山,初出茅廬臥薪嚐膽,正喜玉簪輝強項;牧羊九江口,點將楊門錦車持節,陡驚春草萎雪原。

這當中組合進範一生所寫的十幾出新戲的名字……

範師母在範師去世十周年的前幾天也去世了。我參加了家屬舉辦的小規模告別儀式。範師的朋友來得很少,翁先生也於兩年前去世。當範師母的靈柩由家屬護送去八寶山之後,我從醫院出來,久久凝望蒼天。我在尋覓範師的在天之靈,“範師啊範師,您此際大約正在歡迎你的老伴與您聚首。您再望一望腳下的梨園吧,不知您此際是笑是哭?”

幾個月後,中國京劇院舉行了紀念範先生八十誕辰(暨逝世十周年)紀念會。我是含著眼淚在會上發言的。我集中說了這樣一個意思:範先生是在第一次京派京劇的興旺期間接受營養和蔚然成才的,他的才能為後來第二次京派京劇的興旺貢獻了力量。經過了“文革”,京派京劇一直有待於第三次的興旺。範先生也由衷地期望這一時刻能早些到來,他同時期望自己的劇作能夠超過“文革”之前——但是,他沒能實現自己心中的諾言,於是他絕望了,他以一種慷慨赴死的精神超時超量工作,最後終於倒在承德的講壇之上。

忽然,我不能自持地大聲說道:“咱們中國京劇院,是擔當第三次京派京劇興旺的核心力量。後死的諸君,讓咱們繼承先去的誌士的遺願,為早日實現京派京劇第三次的興旺而奮鬥吧!”

——台下寂靜片刻,忽然又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串門雜記——記宗江

“你住哪兒?——‘三不老胡同’嗎?那你騎車朝東,一直走到有垃圾筒的地方,再朝南拐,過三個胡同口,就又看見垃圾筒,再朝東一直騎到柳蔭街,稍微往北一點兒,對了,那兒也有一組垃圾筒……就到我家了。”——這大約是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要登門拜訪時,黃宗江在電話中給我指路。

他住在一個大雜院最西頭的小跨院裏,三間小北房,再加上一間後蓋的小西屋。大雜院當年可能相當氣派。於是,在他書房兼臥室的牆壁上,便掛著俞平伯給他題的“焦大故居”橫幅。我隨意問了一句,他便洋洋灑灑講了起來,講他如何考證這所大院可能是曹雪芹心中的“大觀園”的模型,而這個小跨院則可能是焦大的“下處”。我平素對這些“陳芝麻爛穀子”頗有興趣,便也跟著東一榔錘西一棒子海聊開來。臨近中午,急忙告辭,他在左彎右繞送我出院時,複又指指點點——某處可能是柳湘蓮當年“做場”的戲台,另外一處的欄杆,可能被尤三姐神馳心往地憑靠過……

此後,我就逐漸開始串門。“串門”,北京土語,閑來拜訪的意思。當然,這得有幾個條件:一是住家得近,沒聽說家住鼓樓跑到天壇去串門的。二得關係密切、脾氣相投。其三又有一個輩份兒問題,平輩兒之間可以隨意來往,老輩兒“串”晚輩兒更沒問題,惟獨反過來就不合適了。出乎意外的是,就在我初訪之後沒幾天,他趁一次去民族文化宮看早場戲之便,邀我一道騎車前往,並順便到我父母的家拐了個彎兒。我懂得此行含意,既對我登門求教表示欣賞,又不失長輩的身份。他處事待人,真是恰切之極。

一故居區和“梨園騎士”

跟他熟了之後,黃宗江經常讚美自己的住地:“咱們這一片兒,什刹海前後左右這一片兒,簡直可以開辟為故居區!如今已有的,如宋慶齡故居,梅蘭芳故居和郭沫若故居,再過二十年,說不定又有蕭軍故居、葉君健故居、侯寶林故居、鳳子和沙博裏的故居、馮亦代故居……當然,最後還應該有——黃宗江故居……”說到這裏,他開心地笑了。後邊的這些故居,絕大部分是大雜院,頗不合傳統意義上的選址標準。但是也怪,這些文化人的主要業績又多是在大雜院中做出的。黃宗江曾在《我的芳鄰侯寶林》一文中說過:“我倆一見麵話就多,一多就憋不住,然後一起上街(上廁所)又一起回來……”生活條件上的簡陋,他們安之若素,他們經受過戰爭和貧窮的考驗,終於迎來了人民的共和國,他們要為共和國做些實事,更何況有千千萬萬老百姓在居住方麵還遠趕不上自己呢?

黃宗江也曾談到所謂的“梨園騎士”——是指專業戲曲工作者中,夠了一定歲數、又夠了相當身份、但仍然堅持騎自行車去劇場看戲的人。黃講過他騎自行車去劇場看戲的“故事”——因為散戲後要參加接見,常常一耽誤就半個多小時,等出得劇場一看,存放自行車的地界空空如也,看車的也沒影兒了……後來再打聽——敢情自己的車子被鎖進某間房子。這時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想撬鎖又不敢。隻得乖乖地搭乘公共汽車回家,第二天晚上雖不看戲,也得照舊前來取車,還得先聽一頓數落……黃還講過,“梨園騎士”人數眾多,最出名的似乎是三個:在他之前有吳祖光,在他之後有李超。

二“三棲劇作家”和待客三法

剛認識他的那陣兒,黃宗江正以“三棲劇作家”名世——足跨電影、話劇、戲曲三界,家中經常賓客如雲。盡管房間狹小,又分身乏術,居然毫不發愁。辦法有三:

一曰“梅蘭芳法”。凡是五十年代到過護國寺梅宅的人,都能領略到梅先生在待客時的那種優遊、禮貌的大家風範。我母親五十年代曾多次訪問梅宅,每次都是高朋滿座,然而梅先生卻從容不迫,他能把每個朋友都招呼到,並且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梅先生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好看,都像在戲台上一樣。黃宗江大約從中也悟到了真諦,他的外屋時常可以坐十幾位賓客,他從容地裏屋外屋來回走動,甚至對著板牆(那邊的客人)談笑風生……

二曰“洛克菲洛法”。初聽您或許納悶兒,美國巨富怎麼出來了?再細問,敢情是故意諧音,原文是“以客待客法”。客人實在來多了,黃就要把他們分一分類——比如同是電影界的,就請他們坐在一塊兒,想必話就能多一些。碰上思想活躍的,就請他代為組織,把不同門類者聚攏到一起,展開橫向交流……有時采訪的記者來多了,就拿出以往被采訪發表的文章複印件,分發下去……三曰“狗不理法”。如果時近開飯,黃經常高呼一聲:“凡騎車來者,請排成一路長隊,地安門去者!”原來,天津“狗不理”在北京地安門開了一家分店,生意也還不錯。黃宗江看中它的方便和快速,大家騎車出巡就餐,然後騎車“打道回府”。吃包子時隻許飲啤酒,為的是保證途中安全。

三不務正業與喜結正果

在一般人眼中,黃宗江能在電影、話劇、戲曲三個領域“跳來跳去”,左右逢源,實在令人羨慕。但是長期以來,在他的同輩和師輩中,也“冒”出過一些關於他“不務正業”的批評。麵對這些“壓力”,他隻能默默走自己的路,他曾私下慨歎:“我的正業,其實恰恰在那‘不務正業’當中。”如何估量今天的他?用“三棲劇作家”來概括已經不太合適,事實上他現在“雜”得可以籠括影、劇、戲、視,連《人民日報》召開散文藝術研討會,也專門請他參加。如今的他,實在堪稱影、劇、戲、視、散文諸多方麵在藝術本質上的“研究比較家”。他所搞的,實際是一門新興的邊緣學科。黃宗江憑借它,無論上下左右、古今中外,全都能一頭鑽進去,又忽地跳出來,所到之處,常能贏得一片彩聲。無論走進哪一個領域或哪一個層次,人們都非常希望能聽到他那別具一格的發言——他的外貌已經說不上英俊,也沒有拿出演話劇時留下的舞台腔,他能感染聽眾的,就是那既雜又專的學識和那濃而又深的感情,這學識、感情一經咀嚼,又常常體味到一種深刻。不是理論家所常有的刻板式的深刻,仍然具有事物本來麵貌的複雜和生動。他實在是現實文藝界中少見的一個,少見就在於能夠到處給人啟迪、給人愉悅,然後又和大家一起共享。

他曾寫過一篇讚揚青年攝影家吳剛(吳祖光、新鳳霞之長子)的短文,他沒有單純就攝影藝術發言,而是寫自己的所見所感,因為他有一次在吳祖光家裏,親眼看到吳剛扛著笨重的攝影器材爬上四樓——黃心想這個藝術界的“重體力勞動者”多可愛呀!要是有這麼個女婿該有多好!黃把這層意思和老朋友劉厚生的夫人“悄悄交換”,厚生的夫人也後悔“沒早下手”。黃就把這一感慨,頗為含蓄地寫進了文章。可惜發表時,有關的字句卻被刪節了。      不久前,我受幾位外地票友之托,約請首都中年京劇名伶在前門吃中飯。剛巧上午在一個座談會上和黃相遇,我悄悄講起中午有這麼一回事兒,問他有沒有興趣參加。他聽了立刻動情,但又遲疑良久,最後搖搖頭,說散了會趕去就晚了。我隻好提前離席,趕赴那個飯莊,席中順便講到黃“因交通不方便可能不來了”。誰知話沒落音,黃就汗淋淋地“挑簾”而進,席中“角兒”一片歡呼——雖然此際黃“挑簾”沒有擺出“亮相”架式,但他這位“‘角兒’中之‘角兒’”卻是沒有疑義的!黃落座乃講,剛才要不是搭乘某某領導同誌的轎車,今兒就看不見大夥了。繼而主動報告:他搬家已五六年,——搬進八一電影製片廠的新建單元樓。好固好矣,可就是遠遠離開“焦大故居”和“故居區”,遠遠離開門前小樹以及樹上的小鳥了。“我真舍不得呀,我門前的樹雖不高,但彎彎斜斜得可有姿態了;樹上的小鳥不但能唱歌——(此時忽然彎過頭來,看了一眼鄰座的孫毓敏,停頓片刻)並且還會唱戲——唱的是正荀派!”舉座大笑。  黃搬家後。最初我很不習慣,有時騎車路過那個垃圾簡環繞的小跨院,常有“人去樓空”之感。有時順路來到荷花市場,奇怪荷花怎麼不香了,什刹海的水麵怎麼也不亮了?好幾位住在什刹海的老文化人,也在默默地想念宗江。他們告訴我:“宗江冬眠去了。待等明年春早,樹枝兒上一見綠,他會立刻飛回到我們當中的。否則,開辟‘故居區’時就沒他的份兒嘍!”  可惜這話沒能實現,這幾位老文化人如今也先後“去”了,有的搬家離開了什刹海,有的甚至離開了人間。就連我,半年前也搬到北京的東南角。有時騎車回來,忽而發現垃圾筒沒了蹤影,要麼就發現某處又新開了某個商店。什刹海一片新容。我騎車到荷花市場,對著那綠水默默叨念:祝所有的老居民一切平安,願搬走的人有空兒也回來串個門兒,共同回憶一下我們的老街坊,回憶一下我們在文化上的青春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