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人生蓋叫天
“江南活武鬆”蓋叫天,崇拜的就是快人快語、快行快意——“怎麼不都是一輩子,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呢?”他原籍河北農村,這種性格就有北方人的影子。
然而,一個伶人在舊社會想實現這願望實不容易。一次演出中摔斷了腿,醫生也“馬大哈”,拆繃帶時才發現把骨頭接歪了。如果是一般人,骨頭接歪一點不妨礙走路,湊合著過後半輩子就是了。可蓋叫天想:“我還得上台呢!骨頭接歪了,怎麼唱戲呢?”於是,他一拳把腿砸斷,命令醫生說:“給我重接!”為了快意,他不顧痛苦。
更早一些,他原本在上海唱戲,這可是南方藝人誰也不敢放棄的“大碼頭”啊。隻因為脾氣耿直得罪了地麵上的流氓,又不肯屈服於對方的淫威,一賭氣就離開上海,一走就是十年!一個唱武生的,十年光陰是何等寶貴,上海又是怎樣的一個“大碼頭”!放棄了這些,以後還怎麼成名?然而如果留在了上海,時時事事都得委曲求全,那麼也再無法快意了!兩方麵一權衡,蓋叫天心裏蹦出一個字:“走!”
十年後,蓋叫天終於又回到了上海,通過勤奮的努力,一點點成名了。一次,一個唱男旦的受到小報文章的侮辱,同行義憤填膺,集合去報館示威。他們走在大街上,蓋叫天穿著武鬆的戲裝,走在隊伍最前頭。他腰裏還“掖”著把雪亮匕首,是演《武鬆打店》使用的道具,它是真家夥,是開了刃兒的。這時他胸膛中沸騰的是武鬆的血液,殺人報仇,義無反顧!有他領頭兒,一路上行人駐足,小報老板服輸認錯,當眾賠禮道歉。
蓋叫天成就了自己的蓋派。既成一派,就必須有自己的戲。蓋當然也有不少,比如全部的《武鬆》,還有《惡虎村》、《連環套》等黃天霸的戲,還有寫史文恭的《一箭仇》。這當中有些戲並不是自己所獨有,但演出路數和其他流派不一樣,同台演員得“隨”自己的“路子”走。在這上頭蓋叫天毫不通融,你“來”錯了,他張口就罵。因此許多群眾演員很“怵”這位蓋五爺。可蓋叫天對此毫無知覺,“咱不是唱戲嗎?唱戲不就是為了一個‘好兒’嗎?難道你唱錯了,還不許我說你嗎?”再有,蓋派的戲碼不能算多,尤其是和其他名伶的合作戲少,因此他在台上與其他人合作的機會也少。別的名伶一般說有兩條路——一條是自己的看家戲,必須嚴格細致,一點不馬虎;再一條是與別人“合作”,這上邊就“隨意”了,大家湊個熱鬧,台下的也捧捧場,自己趁機“抖”點“小機靈”不就皆大歡喜?而蓋叫天仿佛僅走前邊那一“經”,後邊的這種合作他幾乎視而不見,久而久之,找他“合作”的人就不多了。於是,蓋漸漸把自己封閉起來,為快意而捍衛藝術原則,他什麼也不管不顧了。
他在化裝的“小事兒”上也反映出自己的追求快意。他在1920年前後排演過《楚漢爭》一劇,幾乎是在同一個時候,北方的楊小樓和梅蘭芳也合作演出了《霸王別姬》。北方的影響實在大,楊小樓的霸王聲威不可一世,甚至連楊的臉譜也板上釘釘——以後梨園不論誰再唱霸王,也都得用楊的臉譜了。可蓋叫天偏不這麼看,他去過北方,見過“楊老板”的戲,的確高明;可“楊老板”也看過自己的戲,同樣是惺惺相惜。現在自己扮演楚霸王,不但臉譜應該有不同,就連進入後台的心態也不一樣。比如說北方吧,他們的花臉演員,總是很早就洗臉勾臉,勾好之後靜靜坐在角落裏默戲。蓋叫天不是這樣,距離開演隻剩四十分鍾才化妝:把一盒黑油彩拿到近前,順手蘸了一點,敏捷地在額頭、兩頰、鼻梁、唇下散亂地點了幾點,迅速揉勻。再用手指在眼窩深處,濃濃地勾出兩眼的輪廓,兩眼立刻顯得格外大,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然後,用手指在眉心由下向上抹出兩條黑色的深痕,粗粗地挑起兩道“劍眉”。再於兩頰加點胭脂,顯出黑中透紅。用胭脂在嘴唇上一陣揉擦,猛地把頭一抬,雙眉一挺——剛才還是談笑風生的蓋叫天,轉瞬就變成一位怒目圓睜、叱吒風雲的西楚霸王了。
蓋對這一手頗為自慰,對身邊的人說:“我這臉上,有工筆、有寫意,還有‘亂劈柴’。人物不在臉而在於心。臉上的紅和黑,不過是襯托人物的心地,把人物的美或醜透出來而已。”這或許是有點“對著幹”。京派京劇要求演員,必須等自己的心完全“入境”才準拿筆,然後一絲不苟、兢兢業業地完成之。京派化妝時多以“敬業精神”強調一個“準”字,在提筆之前必定要有一個準確的工筆“心象”。京派強調臉譜固然要“在心”,但首先必須“在於臉”;固然有“襯托人物”的一麵,但又常常先聲奪人——在演員露麵的一霎那,觀眾就可能先為精確而優美的臉譜喝一聲彩!相比之下,海派演員更重視臉譜的生活依據,更多地懷著一種“才氣”去畫臉譜。這種“才氣”的隨意性很大,揮灑中雖然也主張“工筆、寫意相結合”,甚至可以加一些不合常規的“亂劈柴”。
蓋叫天的這種性格終生未變。解放初期,他依然演戲不多,雖然是上海、杭州兩邊住,但越往後就越是以在杭州金沙港的那個家為主。金沙港位於杭州西側,在嶽墳之南,已經有點半郊區的味道。這是蓋早年用積蓄買下的一座民宅,隨後幾十年中不斷維修這所房子。最初他從上海回到這裏,也未必不感到寂寞,但逐漸他適應和習慣了,慢慢把這個家建設成富於文化氣息的藝術殿堂。
蓋叫天住在這裏,不時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自己成名是在上海,如果嚴格點說,是成名在一片比海派還海派的地方——杭(州)、嘉(興)、湖(州)。金沙港就很像杭嘉湖,地域開闊,視野寬廣,沒有那麼多的清規戒律,一切都可以自由自在。蓋叫天經常到附近的山野閑步,在那種類似《沙家浜》中的“春來茶館”中喝茶。某日,他發現有一個雙目失明的人正在乞討。茶亭中茶客雖多,卻沒有一人肯於施舍。忽然,一個三綹長髯的長者叫了一聲“瞎子”,隨後便展開了一場暗藏機鋒的談話一
“你看不見?”長者問。
“是啊,一點都看不見。”
“你睜開眼,看看我在哪兒?”
“我睜不開。’
“那你閉著眼睛,使勁兒去看!”
“——我看見了。”
“你看見什麼?”
“——一片很濃、很濃的黑。”
“你黑都能看見,”長者一摸三綹長髯,一字一頓地說,“那麼——白,你就不也看見了嗎?”
蓋叫天聽到這裏,心頭頓悟——眼睛瞎了,心卻不應該瞎。隻要用心,就不僅能辨別黑白,還能進一步分辨美醜,察覺善惡……自己既然立誌藝術,就應該全身心去關注藝術,那些名利場上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應該盡量離開得遠一些。而在金沙港,今日無意中得來的啟迪,恐怕是在大上海一輩子也得不到的,自己還不應該慶幸嗎?
於是,蓋叫天把金沙港周圍的這一種與世無爭的藝術天地,當作自己向藝術的自由境界不斷進發的一個“場”。他生活很有規律——每天早起,外出散步,回來就進入小屋打坐。眼前點起三炷高香,香煙繚繞而起,自己似見非見,恍惚間如見大自然中萬物的生長和動作的形態,也有如自己靈魂出竅,高高遠遠站在雲端,仔細審視自己正在舞台活動著的那個軀體;然後兩相對照,也便辨別出哪個更美,哪個還醜……但更多的時候,他又很沒規律。有一次一早外出,過了吃午飯的時間還不見回,家裏人有些著急。這時隻見他興衝衝抱著一塊大木頭牌匾回來,一進家門兒,立刻叫人去到嶽墳大門右邊第幾個攤位,給攤販送多少多少錢。原來,他是遛彎兒遛到嶽墳門外,發現了這塊由民間藝人製作的匾額。一眼盯上了再不移開,後來問了價錢,卻發現身上沒帶錢。幸虧附近攤販多認識他,便向那個攤主說明,最後允許蓋先行把匾額抱回家,再派家人到攤子上還錢……朋友和家裏人都認為此匾製作粗糙,蓋卻不這樣認為,而把它高懸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每天出門進門,總要望上幾眼才肯離去……
為了了解蓋當年的生活情狀,我曾采訪了滬杭幾位文藝界人士。
著名作家黃裳介紹說,五十年代初期,他因工作需要“跟”上蓋一段時間。他經常上午去到蓋家,蓋總是在後院的水泥地上練功,十分認真。中午在蓋家午飯,蓋經常向正在炒雞蛋的廚師大喊“多加大油(豬油)”!午飯後,蓋經常從金沙港雇四輛三輪車進城,自己一輛,黃一輛,蓋的太太一輛,蓋的兒媳一輛。進城之後,蓋自己到澡塘子洗澡,黃去書店,蓋的太太、兒媳可能是去逛商店。晚飯通常是蓋在飯店請客,因為和飯店熟悉,吃完記賬,不需要當時交錢。晚飯後則去書場聽李伯康的評書,半夜始歸。黃如今還記得歸途中走過西湖邊馬路時的情景,月亮在天空上照耀著,法國梧桐的葉子嘩啦嘩啦地響著,人坐在三輪車上,月光從梧桐葉子的空隙中投射到人臉上,很有味道,很能啟發人的思緒……黃還記得,當蓋的長子張冀鵬去世的消息傳來時,蓋叫天半晌無言,他的內心一定異常複雜,因為他們父子反目已經很久;但又畢竟是親生的父子,冀鵬幼年間的許多往事,一定會第次浮現於腦海……隻見他猛然如“叫板”般喊了一聲,隨即無伴奏地清唱起《桑園寄子》當中老生鄭伯道的一段唱兒來!我問黃裳先生是哪一段,黃想了許久:“記不得了。”我隨即查閱了此劇唱段,在最為馳名的幾段當中選來選去,估計可能是《寄子》中的二黃散板:“此時間顧不得父子恩愛,眼見得親骨肉兩下分開。急忙忙扯下了衣襟一塊,咬指尖腹內痛珠淚滿腮……”曾聽梨園的老先生們講,這段唱兒在清末民初大紅特紅,著名老生無人不唱更無人不精,它的那種內在的悲涼情緒,早已掩蓋了特定的劇情,隻要一哼那幾句的腔兒,情緒和勁頭兒就“附體”了。更何況它是散板,自由度比較大,盡可以肆意張弛,很適合此際的蓋叫天抒發痛失長子的心境。
蓋叫天的次子張二鵬曾經引我到蓋的墳前瞻仰:“我父親生前的一大樂趣,就是每星期都有兩三天引導我們兄弟幾個,還有家裏的傭人,一起去看看他的壽墳。壽墳是什麼?就是在生前還很壯實的時候,就開始修建自己的墳塋,一點點裝修,一點點加工,樂此不疲。我父親的壽墳迎麵的匾額是三個字:‘學到老’,是著名畫家黃賓虹所寫。迎麵的柱子上有一副絕對‘蓋世英名三岔口,傑作驚天十字坡’,是由著名畫家吳湖帆所寫。這當中把我父親的真名(張英傑)和兩出代表作都嵌進去了。記得幼年間我們每次去,都是從家門口上船,行駛到壽墳不遠處下船,步行走過去。先在壽墳附近打掃,把落葉收集到帶來的大筐中,帶回船上再帶回到家。做飯時就點燃這些落葉,周圍的空氣都是香的,香煙繚繞,冉冉上升。周圍的農家做飯,使的也是附近的落葉,也散發出香味。於是這一股股香煙在天空積聚起來,彌漫在南高峰和北高峰的上空,杭州便多了‘雙峰插雲’一景……”
上海的著名戲劇家龔義江對我說:“當年我和何慢同誌都在上海工作,為什麼要不遠千裏跑到杭州,去給蓋老整理《粉墨春秋》呢?這當中固然有領導同誌的重視與支持,更主要的原因,是蓋老的性格魅力吸引了我們。蓋老是沒有任何職務的,到杭州後,隻掛了一個‘浙江戲劇家協會主席’的空名,他連劇團都沒有,每逢想唱幾場戲,得靠我們這些人到處給他聯係。劇團對他是既煩也怕的,因為他對‘下手’要求太嚴,稍不符合規範,他張嘴就罵。但是,他本人對藝術那種至高無上的尊崇,贏得了我們對他的敬愛。是我們舍不得他,舍不得他這份兒藝術財富無聲無息地流失,如果我們不抓緊為他記錄整理的話。例如,《洗浮山》這出戲在他進入創造之前,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然而他一介入,一下子就講究多了。他對這出戲有‘十個子’的說法,就是說,他借助十個‘子’的抓撓來幫助人物的刻畫。這十個‘子’是——‘帽子’、‘胡子’(髯口)、‘靴子’、(大)‘帶子’、‘袖子’、‘刀子’和‘褶子’……表麵上隻有七個‘子’,但其中的‘靴子’、‘袖子’和‘刀子’都是雙份兒,因為在舞台上常常左右並不對稱,所以加到一塊兒就有‘十’了。還有後來給他拍電影時,導演注重的是電影中的鏡頭,他就不幹,他說他的戲中有他自己的鏡頭……正是這些東西,有時因為走得過遠而耽誤事,但更多的時候,是他執著的個性魅力,顯現在我們麵前……”
的確,蓋叫天很少在杭州演出,他每在上海(偶然也在北京)登台時,總是那麼與眾不同。他有些寂寞,也有些不平,但也不無驕傲。誰知就在1961年春天裏的一日,沒事先打招呼,一位最受他敬仰的人,在路經杭州之際,卻拍響了他在金沙港的大門。
來看他的人就是梅蘭芳。本來,他對梅還是滿心有氣的,因為梅昨天來到杭州純粹是路過,他帶著一些人是去福建前線慰問。昨晚在杭州演出了第一場,論自己和他的交情,總應該請自己去看戲吧?可不料,一直也沒人給自己送戲票。蓋憤憤不平起來:“你梅蘭芳現在地位高了,眼睛裏再沒有老哥哥我了……”剛這麼想著,市文化局有人送戲票來了,說是當晚的票,叫蓋“趕快吃了飯”就去。蓋滿肚子火氣,當時就把送票的人給轟走了,因為金沙港距離城裏頗遠,吃完晚飯再去肯定就耽誤了…… 然而,此際笑容和藹的梅蘭芳就站在麵前,一切都不需要解釋,兩位老朋友一拉手,一切就“都在不言中”了。他倆快意地談了一上午,臨近中午時,蓋要請梅去“樓外樓”吃飯,而陪同梅的人說,市裏已經安排了“知味觀”,到那裏隻是隨意吃點“小吃”,因為梅吃完了馬上要休息,晚上還有戲。蓋見這一說,也不強留,遂約定等梅從福建回來之後再見麵。後來,梅率團慰問了福建前線後回到杭州,果然又來到金沙港,第二次來看望蓋。他倆並肩走在蘇堤之上,隨意漫步著,身後跟著一二十人,仨一群倆一夥地邊聊邊走。 “您這趟福建,收獲肯定挺大!”蓋叫天一展雙臂,向天做了個“雲手”。看那勁頭,一副有勁兒沒處使的樣子。 “除了演出,還去到前沿陣地,看解放軍同誌向對麵打炮。我們戴上耳機,站在十步之外參觀。填充炮彈之後,戰士一拉線——‘轟’地一下,炮彈就出膛了,然後愣那麼一小會兒,就聽對麵也‘轟’地一下,一團煙霧隨著冒了起來……” “您打了幾炮?” “這——”梅蘭芳略有遲疑。 程硯秋的女弟子江新蓉插話說:“我們每人都打一炮,等到梅先生伸出手準備拉線,解放軍的排長上前,笑著說:‘梅先生,您就免了吧?’於是,梅先生隻好搓了搓手,後退了一步……” 梅蘭芳輕歎一聲,略顯羞澀地笑笑。 “嗨,要是老哥哥我在場,屬於您的那一炮,肯定就讓我過癮了!”蓋叫天說畢,忍不住哈哈大笑。但一霎他又正色起來,“是沒人要我參加這種事兒,其實我還真有興趣。京劇的武打戲中,還從沒出現過打炮的場麵呢!我要是身臨其境,說不定能琢磨出一種打炮的程式呢!” 梅蘭芳真誠地笑著,“那是!您老去了,肯定比我們作用大。” “嗨,話可不能這麼說。誰去都有作用,可誰也比不了您——別說看過您戲的戰士能記一輩子,就是您的名字——‘梅蘭芳’這仨字兒,往海邊那麼一戳,對麵的蔣軍一準從工事中探出頭,他們肯定得愣好半天的神兒,都怕錯過了瞻仰您豐采的機會!……” 後邊的同誌跟了上來,聽後無不大笑。 “今兒是蘇堤有幸,我蓋叫天能陪著您梅蘭芳漫步一回!” “看您說的,您是哥哥,是我陪您。” “我算什麼,閑人一個,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蘇堤要是有靈性,說不定還嫌我的鞋底成天在它胸膛上蹭呢!我是說您——不,我是想您——回到北京之後,當然先得休息幾天。您在休息幾天之後,又打算幹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