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輯(1 / 3)

我是《大公報》的孩子

在將近退休的年紀,時常在心底冒出這樣的問題:“我是誰?我來到世上走了這一遭,又究竟是誰呢?”當來到2002,當我踏上香港的土地,來到軒尼詩道上的香港《大公報》的時候,我心中更冒出這個問題:“我究竟是誰呢?我怎麼會給它寫了這些年的稿子呢?”

此際,是我第一次到香港,但此前我給這家報紙寫稿已有近二十年時間了。我,是跟著父母的後邊給它寫稿的。至於我父母,他倆本來就是老《大公報》的人,隻不過《大公報》的老根兒並不在香港而在大陸……我父母青年時期進入重慶《大公報》,當時正在抗戰,一於八年;此後去了北平,又幹到新國家的建立。後來,我父母轉移別的單位,這張報紙也一度停刊,惟獨在香港它堅持了下來。在我母親晚年病重之時,是香港《大公報》的費彝民老總,派人把一輛很講究的輪椅送到北京我們家中,讓母親在最後歲月之中獲得了一些安逸……

如今,我成為一名職業的寫手了。父母作為一代的名記者,當然更是職業的寫手。我對父母寫作上的特征,卻是從他們的老朋友處得到的。十多年前,北京大學的金克木教授就當麵指點過我:“你父親是個學者型的記者,他采訪過許多而且是很大的民族資本家,一寫就是八幹、一萬字,占報紙大半個版;你母親呢,則是詩人作家型的記者,今天學她的年輕記者很多,對你父親似乎是忽略了……”蕭乾先生也說過類似的話,認為我父親三四十年代寫的那些經濟通訊,其中既有大民族資本家的形象,同時就事件本身來說,也是那個時期金融資本活動的明證。我這麼一聽,立刻回想自己寫作的曆程——前期比較注意抒情,因而和母親比較接近;後來進入到梨園深處,以學術觀察世界的時候多了,就覺得和父親靠近了。上海的音樂家陳鋼說自己有三隻耳朵,巧了,我還在上海出版過一本《第三隻耳朵》的書,我也是讚成多一隻耳朵的。但我的說法與他不盡相同,我是希望一隻耳朵能夠聽清作家的聲音,第二隻能夠懂得學者的聲音,第三隻呢,最好能夠學會理解記者的聲音。我整個的後半生,泡在北京的文化藝術界中,可以說是采取了“騎牆主義”,寫的東西不算少,基本的路數有二,一是往作家靠,再一就是往學者靠。這樣一左一右了大半生,臨近退休了,仍然感到不滿足,還想再靠向第三方——記者。我為自己一輩子沒當過一天記者而遺憾。記得幼年時節,第一位目標就是當記者,誰知道高一時碰上了整風反右,父母雙雙落網。就憑我這出身,在那個年月隻能徹底死心。一直到“文革”結束,我的好日子這才到來。我回到北京,是中國京劇院把我調回來的,我不能忘恩,就好好幹京劇吧。結果上去了就下不來,就遊蕩著研究了梅蘭芳文化現象直到如今。我很快就退休了,贏得了自由,今後的時間是我自己的,想幹什麼幹什麼。我曾試探著給《北京青年報》幹過幾次,深入北京城改的第一線采訪了幾次,回來寫了一組連載文章。今後呢?我是否把這“兼職記者”的活動範疇再擴大呢?我眼光對準了香港《大公報》,那是我的老家,我也給他們寫了十多年的散稿,今後是否能寫得更多也更像記者的稿子呢?

《大公報》是一家有百年曆史的報紙,如今地點在香港,表達方式和國內不同。也正因為如此,我或許反而能寫出一些適合它的文章來。原因很簡單——我是《大公報》的孩子啊。我這樣說,大概有人會反駁我:“你沒在報社幹過一天,能說清《大公報》是怎麼回事嗎?”的確,若真問我《大公報》的基本精神是什麼?幾個曆史階段又是什麼?——對此,我還真可能說不全。其實,我對流行著的某些看法還未必都讚成。是我狂了麼?我怎麼敢說這樣的話?因為我畢竟在《大公報》那一群老記者的俯視下生活過好幾十年,除了我父母,還和至少三五位前輩有過不淺的忘年交。我聽過不少他們之間下意識的談話。雖然是閑談,但越是這樣的無意,反而可能越發的真實和深刻。

記得母親說過,報社老板“不太管”記者,就讓記者滿世界去跑。等跑上一個時期了,所有的記者就會形成對比——有成績的提職加薪水,沒成績的臉上自然不好看,要是再不努力,都不用老板發話,自己就卷鋪蓋走人吧。這不是很好麼,也可以叫作“無為而治”吧。讓記者以工作實績說話,這比什麼都好。再一個我以為是經驗的東西,就是很注意培養記者在讀者中的威信。許多讀者就是為了看某某記者的文章而長期訂閱的。這恐怕在今天報紙中是做不到的。我說這話武斷了,因為在不久前舉行的足球世界杯的宣傳文章中我才聽說,《大公報》的這一經驗,已經在國內若幹家體育報紙實現了。他們努力培養自己的記者,也用重金去“挖”其他報紙的名記者。

我覺得自己能有這樣一種“三三製(作家、學者、記者各占三分之一)”的思路,這本身就是一種自覺,三個“三分之一”相加,是會大於一個“一”的;同時也知道在我的餘生中,哪些事情是值得幹的,哪些事情則是不太值得幹的,還有哪些事情雖然很誘人,卻是根本無須搭理的。還可以再多說兩句:為什麼這樣喜歡這個“三”呢?因為“三點(成)一(個)麵”,有“三”就有了穩定,有“三”也就有了退路,不聞“狡兔三窟”的說法麼?如果隻有“二”,那容易非此即彼,容易陷進思想和行動上的誤區,遠不如“三”給人帶來的瀟灑和自由。

再說一句:我還是《大公報》的孩子!如今到了香港的軒尼詩道,就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當然,作為職業寫手更重要的家,還應該在大陸,在生我養我的那塊土地之上!

你是這樣的人——憶張季鸞前輩

作為《大公報》的後人,沒有不知道與不尊敬張先生的。但非常可惜,幾十年來我從沒讀過張先生的文章,一篇也沒有。一是無從讀起,大陸從沒出版過他的文集;二是覺得新聞報紙的社評文章,隻有共性而無個性,即使再高明,隻要時代前進了,又如何能影響後人呢?最近卻非常幸運,在《大公報》成立一百零五周年的時刻,出版了張先生的《人民與政府》一書,這讓我不僅讀到了那著名的“三罵”:罵吳佩孚的《跌霸》、罵汪精衛的《嗚呼領袖欲之罪惡》、罵蔣介石的《蔣介石之人生觀》(真讓我大驚:報紙社評還能有這樣的寫法);同時更了解到張先生平時的工作狀態:每晚九點就在報社看小樣與各種電訊,到午夜再看報紙的大樣,最後動筆寫社評時,就能實現兩個清楚:一是對報紙表達的外部世界清楚,二是對自己報紙的態度也同樣清楚。於是就自然胸有成竹。他每寫一段,就拿到車間排一段,等文章寫成,整個社評也就排好了。他總是後半夜兩三點鍾才能回到家,晚的時候甚至就天亮了。多年如一日的連軸轉,嚴重損害了他的身體,去世時年僅五十四歲。書的最後附錄了季鸞夫人回憶他的文章,其中說“季鸞先生晚年的心境”如何如何,不足五十四歲就稱進入晚年,也太讓讀者感到不堪了吧?季鸞夫人如此地回憶夫君,也太讓人感到淒婉了。張先生有一個基本的思想:文章報國。這樣的話在今天很少聽到了。如果說還有的話,首先也是指大作家大學者,其文章必須充滿個性與學識,似乎隻有這樣的文字才能達到時代的最高峰,才能報國也才能不朽。今天很少說新聞記者認為自己的文字也能報國,尤其是社評,因為它不屬於個人,甚至都不署作者名字,隻代表報社的一種態度。今天某件事一個態度,明天換個事又一種態度,態度對不對都很難說,誰還計較這樣的文字是否能留傳後世呢?國家製定政策時,難道還到報紙上查閱一下你的社評麼?王芸生回憶張先生時,講過一個很好的例子。當張先生的最後時期,王經常利用星期六去張先生養病的地方看他。這時張的身體已很不好了,但還經常想著如何寫社評的事。一次,他忽然從病床上坐了起來,要王當天就寫一篇題為“我們正在割稻子”的社評!大意是這樣的:因為敵人的飛機近日總來重慶轟炸,弄得我們很被動。(我父母那時也在《大公報》中供職,一遇轟炸,也隻好鑽防空洞躲避。母親為了珍惜時間,就在防空洞的油燈下閱讀蘇俄的小說,以提高寫文章的筆法)而張先生此際興奮地說:你日寇隻能炸我們少數的城市,對農村你們就沒辦法了,而我們正在割稻子,你能炸得過來麼?我們有了稻子,就有了對付乃至戰勝你們的辦法啦……這番話說得王芸生非常興奮,這是多麼通俗又多麼雄辯的道理!在這樣一位瘦小病弱的身軀裏邊,怎麼能有這樣大的爆發力呢?王芸生回去就寫了這篇社評,也果然起到了巨大的鼓舞作用。

事實上,我從父母一輩的老大公報人那裏,也得知張先生並不總是這樣亢奮的,他的人緣特好。細語微言中長存大意。即使是能經常見到他的後輩,也總是每回遇到之後再一咀嚼,都能從他的言談語吐之中學到東西。唱戲的人講究唱腔要能“掛味”,他張先生的言談語吐於是就很能“掛人兒”,甚至連他晚年時候,《大公報》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都很樂於談到張先生的一言一行。

這才是重要的補充。有了這一側麵,張先生的性格才全麵了,他是一個完整的人,他的為人與為文才達到空前的統一。回過頭來再看今天的新聞界,尤其是寫社評的一些朋友(我認識他們中的一些人)。估計他們也與我相似,大約他們此前也是沒怎麼讀過張先生的。如果今天能夠補上這一課的話,我相信他們也會希望讓自己能有一個轉變:讓自己的為人與為文盡量統一起來,好讓自己的社評也更能“報國”。我想,這是一個善良而又有號召力的願望,讓我們互相勉勵吧!

報格與人格——憶王芸前輩

對王芸老(這是五十年代原《大公報》人內部對他的稱呼),我是見過的。那時我父母剛買了房子搬了家,他來祝賀,先在南屋吃飯,又到北屋談話。遇到我奶奶(一個小腳老太太),態度非常尊敬。所有的這些,都一直留在我幼年的記憶中。當然,過不久就接觸不多了。反右中,他同樣也說了錯話,但沒戴帽子,聽說是毛主席親自保了他。他很順當地活過了“文革”,晚年在中日改善關係的外交活動中也起到作用。早就聽說他搞中日關係的研究,出版過好大好大的一本書。

五年前,北京舉辦《大公報》百年誕辰展覽,是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我參觀時,發現母親當年寫了《毛澤東先生到重慶》一文的影印本,文章的一側是《大公報》當天的社評《毛澤東先生來了》。篇幅與母親文章的長短差不多。最近,讀了王芸老的大作《做一個現實的夢》,其中就收了這篇社評。再深入一看,社評前邊還有一篇《讀蔣主席再致延安電》。原來,在毛澤東決定去重慶之前,蔣曾三次給毛發電報邀請。而毛則提出朱德總司令剛給重慶回了一電,毛則要重慶對朱德電報表示態度後再予以考慮答複。這才是我們過去不太曉得的“內情”。其時,蔣是非常殷勤要毛去重慶,三次發電報,以此在全國人民麵前騙取威望。而王芸老執政的《大公報》,偏偏就哪壺不開提哪壺,時常利用大公報社評的威望,悄悄幫共產黨一把。今天看來,這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還可以說說王芸老的脾氣,這一點與家母是很相像的,家母曾在孔祥熙召開的一次新聞招待會上,刺過這孔院長一次。事情是這樣的,孔曾為推進新生活運動而鼓吹一種叫“維他餅”的代食品,其實它是用糠菜製作的,很難下咽。在座的新聞記者,都很煩這位誇誇其談的孔院長,但也沒人敢於公開頂撞。母親實在忍不住了,就站起來質問:“請孔院長看看在座的新聞界同人,一個個麵帶菜色,獨有孔院長麵色紅潤,是否是服用維他餅的結果?”孔被母親諷刺一番,最後下不了台,隻能自我嘲笑,打著哈哈說“散會,散會”就此下台。而作為《大公報》總編輯的王芸生,有一次去參加國民黨政府的軍事發布會,一位少將發言人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敢公開戰場失利的敗局,大家敢怒而不敢言,惟獨王芸老拍案而起:“這成什麼體統?抗個什麼戰?機個什麼密?簡直氣死人啦!走!大家都走!各位同業跟我走啦——散啦!”於是他就宣布這場發布會到此結束!事後大家都說,也隻有王芸老能有這麼大的脾氣。事實是王的人格在了,《大公報》的報格也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