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輯(3 / 3)

我父母伴隨國內大批文化人的改變狀況而漸漸恢複待遇。在父親臨近八十歲的時候,朱已然遷居美國,在那裏一個城市買下住宅定居了。但他發現自己身體不好,又斷然決定要回國一次,因為他預感到此時不回,就再沒機會回來了。於是他回到了北京,並帶著全套的新被褥新衣服去往北京小湯山修養院去看我父親,請他當場換上新衣新被褥,產生煥然一新的感覺。其時父親已不太能講話,但頑強地向他伸出大拇指,表示由衷的感謝。

果然,也就在這次回國之後,朱叔叔很快病倒,而且病得很不輕。他的四個黑鐵塔般的兒子,緊密守著朱叔叔的身邊,一直到他的最後。朱留下一張在自家後院的照片,表情仁慈寬厚,仿佛已接到了神的邀請。去世後埋葬在麵向太平洋的山坡上,墓碑上刻有他的姓名與生卒年月。他幾個兒子曾寄給我他最後的若幹照片。通過這些圖象,我意識到他已皈依了神,非常安詳。從記者到右派,再從軍人到神的信徒,這種種的變遷,都讓我既迷信又堅信:個人的前途是非常難於預料的。不管怎樣,我一直記得我的朱叔叔,他如今的精神潛藏在太平洋西岸的草坡下,默默地注視著遙遠的中國。

在陳永貴墓前

三十八年之前,我曾處在人生最困難的時期:“文革”爆發已有數年,任何人不知道它向何處去,任何人不知道它將在什麼時候結束。至於小小之我,前兩年從新疆回了北京,探親期滿,北京就轟外地人返回原籍“抓革命促生產”,而新疆武鬥又於此時升級,我是受了王震的牽連(他被傳言為“五一六第六號黑後台”)而跑回北京“探親”的。此時總不能回新疆送死吧?於是,我在母親的支持下,開始了僅知其始卻不知所終的全國自費漫遊,最初天真地以為:到外邊躲三五個月也就沒事了。不料我一走就走了一年多!我心中痛苦著也無奈著,但努力告誡自己不要產生任何抱怨國家的情緒,任何事還是多從正麵去理解。我記不得是從南方的哪個省決定北上山西,隻記得是從廣播中得知——大寨所在的昔陽縣即將舉行革委會成立五周年大會。當時我就決定:到山西去參加這個會!雖然當時之我業已慘到了這般地步,但依然是胸懷天下的:要站在曆史的高度去看——大寨畢竟是勞動幹出來的好典型。我看過一張陳永貴和他的夥伴們開荒造田的照片:一排人站在一個小懸崖的上邊,大家掄鎬揮動鐵鍁,空氣中暴土狼煙!當時的人能夠做出這樣的壯舉,實在太不容易!我想,如果這次漫遊僥幸可以不死,將來有別人問起:“你都到過哪些地方?”我既可答有蘇州、杭州等山水絕佳之處,又可說到過幾個最過硬的政治名勝,如一係列的油田、礦井和大寨。那麼此行不就多了一些亮色?並且,那時我正處在一個茫然時刻,如果能夠自發著參加昔陽五周年慶祝大會,再到大寨地裏轉過一圈——這一經曆也許是我將來能驕傲說出口的閱曆。所以最後當我如期來到昔陽的時候,正好是準備慶祝的前夜。我順利在縣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早就去縣城外的一個空場——那裏臨時搭建起主席台,就如同過去的戲台那樣。農民們來自縣城四鄉,隊伍並不整齊,大家不斷嘮嗑,亂哄哄的。忽然,省城方向開來一輛紅旗牌小汽車,風馳電掣,蕩起了一路煙塵。農民們馬上安靜下來,並且鼓開了掌。車上下來一人,黑色衣褲,頭上包著白色毛巾,他就是中共中央委員、省革委會副主任陳永貴。他大步走上主席台,照稿子念了一遍,下台坐汽車走了,複又蕩起一路煙塵。我站在很遠處旁觀著,心中則吟出了這樣的七律:曙色初開抹眾峰,益添今日畫圖雄。紅旗青襖新人馬,黃土藍天古縣城。展望未來提倡議,應呼溝壑蕩回聲。陡然鼓掌如雷動,永貴回歸自遠程。

這是順口溜,我寫慣了這種“舊詩”。當時我已在祖國大地遊蕩了一年半,習慣把走過之處以這種形式做些記錄,雖不求發表,卻是我能為而其他人所不能為的。

在去過昔陽的第二天,我又獨自跑到大寨。在虎頭山上四望,見山溝中滿是參觀學習的隊伍,都有打著紅旗的社員在前引導。惟有我獨自在梯田上溜達。忽然,我看見前邊有三四個老農蹲在地頭商量事情,便湊上前去,驚動了其中的一位老漢,他一抬臉——我立即認出了他,他就是陳永貴的前任賈進才,著名的老英雄!那張開荒造田的照片中,他就掄鎬站在最當中!與晉升高位的陳相比,我覺得還是這老漢更真切也更親近些。頓時詩情踴躍,又成七律一首:進地登高眼界開,參觀應更早些來。山川震蕩無寧日,人馬奔騰有壯懷。牽引滑車飛穀底,鉗鑿石料起塵埃。迎頭老漢忽抬臉,原是英雄賈進才!

隨後的三十八年,我調回了北京,彈指一揮間,我從工作到退休,如今又應邀來到太原,參加一個城市研討會。會上我談及三十八年前的那一幕,恰巧台下有一位昔陽的領導,更恰巧大寨郭鳳蓮給他打電話彙報工作,他就把我的情況跟郭講了,郭立刻說“歡迎請徐教授再來大寨”。會畢,我也就跟著這位領導真去了大寨。去的前一天,我特意請會務組幫我買鮮花,我要給賈進才上墳。

次日到達大寨已近中午。大寨全體黨員剛剛收看完“十七大”的開幕式,郭鳳蓮也剛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我仔細盯望著這位大寨的黨支部書記,這位非凡的神話人物。而老支書賈進才的妻子宋立英就緊坐在我的另一邊,老人七十八歲了,身體還非常硬朗。郭到底是黨員幹部了,她仍沉浸在收看電視的喜悅中,滔滔不絕“一、二、三、四”地談著自己的體會。我一邊聽,一邊觀察這間辦公室。有整整一麵牆的書櫃,上方的多寶閣都敞開著,也沒有玻璃門兒。環顧一邊的南窗,也都大開著,沒有關窗戶。宋立英看出我的心思,悄聲告訴我:如今大寨退耕還林,種植了滿山的樹,改變了氣候。沒有風沙,更沒有灰土了……

我向郭談起自己的簡曆,說回去想寫一篇《在陳永貴墓前》的文章,想請她在我的小本上寫一句紀念陳的話。郭說:“紀念老陳?”我略微一驚,心想就是這麼個稱呼?她明白了,笑著說:“就是這麼稱呼,幾十年沒變過。隻有我很小很小時,曾叫他‘老舅’來過……”

什麼是老舅?宋立英告訴我,就是比舅舅還高一輩兒。我心一動,說“就寫紀念永貴老舅”如何?郭決斷說“不成”,隨即抓起筆寫下“深切懷念我們的老書記陳永貴同誌”,字很熟練也很揮灑。最後署名“大寨村郭鳳蓮年月日”。

漫談一陣過後,郭拿起電話安排了兩件事:一是在樓下的窯洞餐廳吃中飯,做飯炒菜的就是當年和她在一起的一位鐵姑娘。二是接通大寨森林公園的檢票處,說我們這輛車就免票了。說著,又吩咐一個秘書模樣的小女孩,給我拿來一些大寨最新的資料。郭稱呼宋立英“姨姨”:“你陪徐教授吃飯吧。”我們一起下樓,在樓前握手告別,郭坐一輛“奔馳”走了,她家在昔陽縣城,很近。宋則陪同我們在一個窯洞飯店中吃了一頓非常衛生的素菜,是特別適合糖尿病人吃的那種。飯後,我參觀了宋立英的家,是一排窯洞,自己住一間,她的親妹妹住一邊,兒子兒媳住另一邊。在她的房間中,條案上擺了三張照片:毛在中間,周總理在右邊,她老伴在左邊。旁邊大鏡框中裝滿黑白的照片,都是當年周總理陪周外賓訪問大寨時照的。她一張張曆數著,能準確地說出把哪年哪月來的,是哪國的外賓,外賓是什麼職務,叫什麼名字,都如數家珍一般。她在老伴當書記時任婦女隊長,後來等陳永貴接班,則改任支委直至副書記。這裏濃縮著她的全部曆史,非常真實,也非常可貴。小院門口的單有一間是她開的商店,其中充滿紅色經典的味道。她還送給我一本她口述的書,記錄她和老伴的故事。我要付錢,她搖搖頭,不但免了書款,還鄭重在扉頁上寫下“宋立英78歲”字樣。寫到“歲”字時忽然卡住,我提示說“‘毛主席萬歲’的‘歲’”。她“哦”了一聲,想了起來,把字寫完。

她送我們到小院門口,鄭重道別。我請她珍重身體。她點頭謝了。隨即我們上車,幾次迂回之後,複又風馳電掣起來。最後在一個上書“大寨森林公園”的路口停下,檢票員來到車前,看了看車型車牌號碼,遂放行。

小車最後在大寨紀念館門前停下,是郭老沫若題寫的館名。紀念館前是陳永貴的一座雕像,兩人多高,花崗岩的,很樸素也很大氣。看過展覽,遂登虎頭山,陳永貴的陵園則在山頂。仰頭看去,台階分為五個坡段:第一坡八級,象征他當國務院副總理八年;第二坡二十八級,象征他入黨二十八年;第三坡七十二極,象征他享年七十二歲。爬完這三坡,我早已氣喘籲籲,原來最上邊還有兩坡,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也就沒有細數有多少台階。上到了坡頂,先在陳的墓前照相留念。導遊小姑娘告訴我:在陳墓前的兩根柱子上,原來還各安置了一個半人高的虎頭,以應“虎頭山”之意。後來一想“不對”,讓老虎成年累月虎視眈眈注視著山腳下的鄉親,那成了什麼寓意!則把虎頭拆除。我又西行二十幾米,那裏是賈進才的墓。規格比陳的墓小了許多。我鞠了躬。剛想把鮮花留在墓前,一看鮮花的緞帶,糟糕!上聯寫著“老英雄賈進財千古”,把“才”寫成了“財”;“千古”用詞也舊了些。下聯更不堪,寫著“徐城北先生”!應該寫“崇拜您的後輩徐城北”才對。經導遊建議,我把鮮花留在墓前,把“先生”二字遮擋在後邊。複又往西,大約二十米外,又是大寨一位第一代老英雄的墳墓,他沒有大的職務,同時也沒有碑文,土包上隻有一些破敗的白色祭紙。最後再往西走,意外看見郭沫若的墓,隻有一塊石碑,坐東朝西,正麵寫著大寨村黨支部與大寨村委會所立,背麵是郭寫的一首讚頌毛主席的詩文。

我參觀完後,遂轉回程。誰知道登山是好上難下。我腿肚子發軟,幾百級台階又很寬,兩邊沒有可抓的東西。幸虧導遊在旁扶持,我走一段歇一段,才最後下來了。我一邊走一邊想,終於明白了兩點:一是應該建議在台階兩邊修建一個弧型的汽車道,一邊上行,一邊下行。試想現在的國家領導人,以及自費來大寨旅遊的人,如果來到了山底下的紀念館,本來還想上去看看,可沒有車道,也就非常不便;二呢,就是陳墓前幾坡按照中山陵的做法(以三民主義、五權憲法的寓意,分別設計了巨大的坡麵與台階),未必適合陳永貴這樣一位農民幹部。其實說到底,他經曆了“文革”前後的浮沉遠程之後,最好的辦法還是讓他回歸到農民的本色。當年我的詩最後一句“永貴回歸自遠程”,其實還真說對了。昔陽縣五周年時,他還僅僅是黨的中央委員與山西省的革委會副主任。等後來“文革”越走越“遠”,他陳永貴也同樣越走越“遠”,最後逝世北京,隻不過是骨灰回來了,這樣的“遠程”真是不堪回首的。想到這裏,我心一動,又口占了一首七絕:昨日蒼茫到並州,卅八年前有舊遊。不堪回首當年事,萬般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