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有些癲狂的我,老董頓了頓道:“第一次見你,我也覺得不可能,你頭發上滴著水,眼神陰鬱,身體是一種說不出的縹緲的感覺,雖然是跟著家人一起來的,但是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那時候我就覺得你的感覺讓人發毛。其實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已經死了,後來你跟著我進屋的時候門上的鏡子裏看不著你,我才知道你是個已經死掉的人。”

“怎麼可能,你知道我不是人你怎麼還會讓我進屋?”我吼著在我眼裏幾乎是個瘋子的老董。

老董沒有抬頭,聲音卻依舊是深沉中帶著一種沙啞:“孩子,你別這麼執著了,人到該死的時候就得死,這是人的宿命。”

“不,我沒死,死的人怎麼能站著和你說話,我沒死……”空蕩蕩的房子裏,我吼著,老董看著我歎了口氣,點了一支煙坐在離我很遠的地方說起了自己的故事:他從16歲就進了殯儀館,從一個引導員成為火葬師傅經曆了整整十年,他當火葬師傅的第一天,他師傅教他的不是爐火的高低也不是推人的速度,而是喝酒。二十六歲的他當著他師傅的麵和一具被截肢而死的女屍喝了一大杯酒,醉醺醺之間燒了人生中第一具屍體,燒屍的時候,老董的師傅和他說:酒壯慫人膽,幹咱們這行就得膽大。在這裏幹的已經不是人事兒了。這些都不是人教的,是要你自己領悟的。那之後一年他就一直跟著老火化師火化,第一次發現的怪事是被送來的老人的手總是放不到身上,總是耷拉著,不管他們用繩綁,還是拿線縫合都定不住。後來他師傅去了,看了老人,就說這屍得緩幾天再化,後來家屬也同意了。老人的屍首放在停屍間的那幾天,他師傅每天都去,有時候拿著酒,有時候拿著熱茶水,五天之後,再把那具屍體拉出來的時候,耷拉的胳膊不知怎麼就不往下掉了。後來老董好奇問了他師傅,正喝著茶水的師傅一笑跟老董說,這些事情以後他就明白了,後來直到老董的師傅退休,也沒告訴老董那老人的胳膊為什麼就不往下掉了。老董師傅退休之後,火葬室就剩了老董,那時候晚上經常有來火化的,一開始老董也怕,隻是時間久了也就不怕了。第一次遇見那姑娘還是老董三十歲的時候,那時他幹火化工四年了,那女孩是跳河自殺死的,死前已經被泡漲,因為是沒人認的死屍,所以是警局來辦理的火化。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喝了酒的他進火化室的時候,空蕩蕩的火化室就他自己,但卻有兩個聲音,那聲很弱卻很清晰,順著那聲音老董就走到了火化爐的後麵。那時候火葬場還不是現在這樣,一個科會有很多人都是師傅帶徒弟,可那時候老董還沒徒弟,所以打掃也都是他自己的。看到那女孩的時候,女孩蹲在地上,長發滴著水,聽見聲音,女孩回過頭,並不可怕的臉上帶著些青灰色。那時候老董也害怕,不敢說話,還是那姑娘說:“師傅,這是哪兒……”看著姑娘老董說:“姑娘,這是火葬場,你是怎麼來的?”

掃看了一眼四周那姑娘說:“我走錯地方了,師傅,我能在這住一宿嗎?”那天晚上老董也沒火化屍體,那姑娘就躺在離屍體不遠的地方睡了一宿,那一宿她身上滴的水流了半屋,老董早上起來的時候那姑娘已經不見了,原本昨晚上燒的屍體還在車上。老董打開屍袋的一霎驚呆了,那張臉雖然已經泡漲,但還是和昨晚的姑娘一樣。老董知道這事情不簡單,沒有燒屍就給自己的師傅打了電話,說了情況,他師傅給了他一個地址,那天他順著城西巷子找到了師傅說的吳先生,吳先生比他師傅年歲更大,看到老董的第一眼就說:“你身上的陰氣過重。”老董按著師傅說的,告訴了吳先生自己是幹什麼的,是誰介紹來的,聽到師傅的名字,一臉嚴肅的老頭才舒展了些眉眼道:“是老張的徒弟,那我就實話告訴你,那東西是不幹淨的東西,這世上有人有鬼,人分好賴人,鬼分善惡鬼,你遇見的這鬼不惡,隻是死在非命上,所以不甘自己已經死了。這你還不能直接跟她說,你得循序漸進把利害關係和姑娘講明白,再燒些紙錢給她,等她自願回去再把屍燒了,不然魂屍分離,下輩子難投胎。活人要平安,也不能讓鬼沒處安身。”

求了解決的方法,老董才走,走的時候他回頭問吳先生自己怎麼能看到那姑娘,吳先生一笑:“你開了眼……”後來看了些奇怪的書,老董才知道第一次見了不幹淨的東西以後就總能見到,因為從頭次他就開了眼。帶著吳先生的囑咐老董給姑娘燒了紙錢紙衣服,在姑娘被撈出來的河邊說了很多囑咐的話,而那晚十二點多的時候,姑娘又回來了,身上已經不是破爛的衣服,穿得好看,都是老董燒的,看著老董,姑娘又說:“師傅我走錯地方了,能借宿一晚嗎?”

這回老董說:“不行,姑娘你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人這一生,生死臨門前,富貴兩邊踹,已經死了就不是這世道的人,不管如何死的都不該操這世道的心,你已經死了,所以走吧。”

那姑娘並不像我一樣不信,隻是笑著和老董說:“師傅,再讓我住一宿吧。”老董第一回遇見這樣的事情也是心軟,所以就點頭了,那晚姑娘沒睡,和老董說起自己的故事,她本來家世很好,有帥氣的男朋友,隻是那兩個搶包的改變了她一切的宿命,她說如果那晚她不出門,或許就不會被搶包的人推進河裏,更不會在河裏被泡了整整半年才被發現,她說她真的很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死了。老董看著那姑娘說了自己的故事,他說活人都左右不了自己的命,又何況是你這樣已經沒命的鬼。聊了一個晚上,早上的時候老董才燒了回到自己屍首裏的姑娘,那是老董第一次接觸到那樣奇異的事情……

那之後,因為不放心老伴不能走的老教師;

對不起妻子孩子的酒駕司機;

殺人全家又自殺的凶手……

二十年間老董遇到了太多像我這樣的人,也習慣了像之後的之後吳先生說的一樣,做了一個真正的送葬人……

看著我老董扔掉了吸了很久的煙蒂說:“你的事情是我找到你們家才知道的,你是死在去看你姥爺路上的車禍裏,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你開車翻下了公路,或者是你心裏一直執著地想要見你姥爺吧,所以就以為自己沒死,一起陪著家人辦完了老人的後世。”

看著麵前的老董,我的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像是雨水,也像是活著的我才能流出的淚水。我去看姥爺那天,天是下了很大的雨,我也因為車禍等了很久,直到等不下去,我才從車裏下來,迎著大雨順著公路走,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姥爺家,陪著姥爺走完了最後一程。因為那場大雨,所以我的頭發這些天一直都是濕的,因為死在了大雨的車禍裏,所以我躺過的床,我待過的地方都會因為我留下雨水。

“不,我沒死,沒死。”我依舊那麼瘋狂地吼著,隻是心卻不再是那麼執著,我真的怕自己已經死了。我才二十三歲。

6.

跟著老董坐著輛出租車,我望著車窗外,車窗外的大雨就像那天去姥爺家一樣,雨滴連成的線讓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車上就像老董說的一樣,除了他沒人能看到我,而司機的話也都是和老董說的。車停在了父母家的樓下,老董帶著我上樓,或許是因為見過麵,母親並沒說什麼就讓老董進了屋,而站在老董身後的我她卻視而不見。我和母親關係惡化還是在高中,因為早戀,叛逆的我被她逼得幾乎癲狂,最後因為她而離家出走。

“您坐,我鍋裏還做著給雲桑的排骨,等我關了火。”母親的聲音是我許久都沒聽到過的溫潤。而那種感覺如今聽來尤為傷心。

但是聽到我的名字父親卻暴躁異常地和母親吼叫:“林瓊,雲桑已經死了,死了,你醒醒好不好!”

聽到父親說我死了,母親狂吼了出來:“不,她沒死,她才二十三歲,怎麼就死了!”說著母親拿起桌上的電話,頭也不抬地撥著號碼,電話裏依舊是我的聲音:“我是霍雲桑,我現在不在,有事請留言,我會盡快聯係您。”

聽著我的答錄機裏的聲音,母親說:“雲桑,我是媽媽,給你蒸了你愛吃的粉蒸排骨,你回來吧,媽再也不說你了。”說著拿著電話的母親哭了起來,哭得泣不成聲,而父親抱著母親為了已經沒有生命的我流著眼淚,看著他們我突然覺得一切變得有些可笑,我活了整整二十三年,卻在已經沒有生命的時候才感受到他們的愛。隻是如今我卻連抱著他們叫一聲爸媽的資格都沒有。

離開父母家的時候,爸爸和老董說:“等到日子吧,到日子我們去送雲桑。”

離開父母家,我就明白,自己原來真的已經死了,悲慟的父母,素淨的我,一張還是在我十六歲時照的黑白照被擺在了正中,少女眉眼清秀的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一切的一切都證明我死了,真的死了。坐在出租車上老董問我還想去哪兒,看著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我和老董說想回一趟報社,從十八歲幹雜活兒到如今成了一名記者,在報社我經曆了我人生中最為輝煌的一段時光。偌大的報社還是以前那個樣子,隻是原本屬於我的座位已經坐上了一個剛畢業的姑娘,那姑娘有我所羨慕的長發,也認真細心地在桌子旁放了一個花瓶。裏麵放滿了白菊,有些才采訪回來的我曾經的同事也會時不時地把敗掉的白菊換成新的。在報社坐了兩小時,直到我離開這個人世前做的最後一本副刊被自己身上的雨水浸濕我才離開。

沒有回家,我跟著老董去了火葬場,一路上,我和老董都沒有說話,我因為執著於沒有見到姥爺,所以死了也以為自己沒死;又因為職業敏感和老董有了交集,卻沒想到這個五十歲的老人成了我生命中最後的引路者。回到火葬場的時候天已經暗了,存屍的冰箱裏,我的臉已經幹淨,隻是頭還有些略微的畸形,躺回去的時候我問老董,躺下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吧,老董點了點頭,躺回去的一霎我突然忘了問老董一句話,正因為老董和姥爺說的話我們才有所交集。

送走了霍雲桑,老董像往常一樣拿了沏了茶水的杯子去了停屍間,對著C124的盒子講起了他經常給屍體講的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依舊是老董和小雨,隻是殺死小雨的卻再不是小雨的男友,而是老董。老董這輩子都沒做過錯事,唯獨那一次,小雨拿了衣服要從家離開這個家和男孩走,老董瘋了,他這輩子為了唯一的閨女付出了一切,而她卻要為了一個男孩放棄老董。那時老董幾乎失去理智,那個瓶子砸下來的時候,四周都是血,而小雨就這麼失去了生命,再不能叫爸爸。那時候老董嚇壞了,本想就這麼把小雨燒了又怕不明不白,所以他把小雨拴在了鐵軌上,又怕小雨自己孤獨,所以找了那個男孩來,他是看著火車開過去的。那時候他後悔極了,但是他這些年沒有結婚都是為了小雨,在老董的世界裏人生很單純,帶她來就要帶她走,知道這件事情的除了想和老董結婚的李姐就剩下這些不能說話的屍體,而老董也希望這個秘密像這些屍體的歸宿一樣化為一把煙塵……

而我猜對了老董的心思,卻沒有逃出自己的宿命,我想這麼多年老董都獨居在這裏做著送喪人也是在為自己的錯贖罪,隻是罪這個東西隻要活著永遠都是還不完的。

再見到老董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那是姥爺去世的第四十九天了,因為不是同輩人,所以即使我與姥爺同日而亡,也不能和姥爺一起火化,而是要在第四十九天以小輩的身份火化。我火化那天父母親都來送我,而老董親自把我抬上火化車,送進火化爐前,就像往常老董問母親:“死前可曾留下了話?”

痛哭流涕的母親搖著頭道:“沒有。”

就在那一刻,就在母親說沒有的那一刻,我聽到了老董在死者耳邊說的那句神秘莫測的話,他說:“孩子,告訴小雨,我對不起她。”

被送進火化爐的那一刻,我感覺不到高溫灼燒皮膚的灼痛,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有因為我的執著而在這些天邂逅的那種霸道,執著又痛苦相依的愛。這種愛讓老董依戀小雨,讓我追隨姥爺……

或許你的愛人已經離開,或許生命在你看來已經消失,或許在你看來這是個離奇的怪談,但請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