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安的第一節公開課,是在我們相識的三日之後。學校領導和他的指導老師齊齊坐在教室後麵,我看出他的緊張。細密的汗珠在他寬闊的額頭上一一滲出,像塊被捏擠過的橘子皮。

我把頭仰得老高,像是挑釁。周旁的那些哥們,則不顧一切地低頭大睡,時不時發出一陣鼾聲。前排同學的嘲笑如浪尖一般刺穿了陳可安的聲線。

他清了清嗓子,待笑聲平息後又繼續講課。我記得異常清楚,那節課,這樣的情節,出現了整整五次。

結果很簡單,他的指導老師認為他全然沒有調和好自己與學生之間的關係,導致學生對他的課沒有半點興趣。於是責令他重新準備充分,半月後再上一次公開課。

陳可安為此憂傷了好幾天。就連他骨子裏具備的幽默分子,都仿佛被這次事件的烈火燃燒殆盡了。

當有傻女生反複問及是不是上課的原因時,他才說,那堂課可能決定著他一生的命運。上課的內容,效果,等等,都可能會被載入檔案,成為畢業後衡量他是否能做一名合格教師的指標。

我沒有想到,一堂課竟會有那麼嚴重。

恍然,我的內心被一泓愧疚的秋水淹沒了。整個清晨,都處於一種澎湃的歉意之中。我很想告訴他,這次事件是我安排的。可又害怕,他會遷怒,甚至會記恨於我。於是,就將此保留在了心中。

晚上自習後,我在人來車往的馬路上對我的哥們說,我已經不恨陳可安了,你們可以放過他了。下次上公開課的時候,給他點麵子,不要把他逼上絕路。

他們笑笑,說一切聽我安排。

半夜,枕於床頭,久久難眠。我實在想不明白,一向無所畏懼的自己,為何會害怕一個人的仇恨呢?恨就恨呀,有什麼大不了?再者,他終是要走的,恨又能恨多長時間呢?還有,他上不上好課,關我什麼事?我為何要慫恿我的哥們去配合他呢?

晨曦遍撒我仍舊毫無少女跡象的身體。我沒有想出結果。

我頓時無語。真悔恨當初把電話給那個傻子。而那個傻子也真算是傻到家了,還真挨個打電話詢問。

剛被批鬥完,電話就響了。我怒氣衝衝地問,誰啊?這麼晚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是我,是我,你安全到家了是吧?我是你的實習老師陳可安啊。

我的心忽然像被刺了一下。虛弱地道,是的,嗬嗬。

那你趕緊睡吧,明天早上還得上課呢。說完,陳可安掛了電話。

躺在床上,忽然覺察到自己的內心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在湧動,在逐步溫暖。原來,被人記掛的感覺,真好。

接下來的那些天,我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到家的,然後靜坐在電話旁,假裝看書。每次都捧著那本搶來的《一棵開花的樹》,等陳可安的電話到來。

他們說,我變了,成叛徒了,搞獨立。我笑道,沒有,隻是我母親知道了確切的放學時間,看管比較嚴格罷了。實質他們哪裏知道,我之所以這麼著急回去,無非是因為一個挨個打給二十一位女生的電話。

我隻是想告訴他,我已安全到家,勿須掛念。然後,在他所說的晚安中,輕柔地放下電話,沉沉睡去。

陳可安要走的那段時日,大肆地對我們說他所居住的城市,還有其間的趣事。我低頭安靜地聆聽著,依然捧著《一棵開花的樹》。

他走之後,我才恍然清醒。在沒有半點聲響的電話旁,哭了整整一夜。

我決定,兩年半後,考去陳可安所追憶的城市,去看看是否真如他所說的那般有趣。

十八歲的時候,我在陳可安的城市生活了整整一年。身體已如春花一般灼灼美麗。那些該凹該凸的地方,仿佛是在一夜間生長完畢。我第一次穿上連衣裙,養了披肩長發,在一片驚羨的目光中照了三張照片。

我把它們與一封綿長的信件郵給了陳可安。此時的我已然知道,那時萌動,此時成熟的情愫,叫愛情。

半月後,收到他的回件,信中回予我的照片,另附短短幾字:你隻是個傻孩子。

看著照片上的自己,我忽然淚流滿麵起來,也意識到,自己一直溫存的這份情感,原來僅是一場獨自的凋零。偶然想起《一棵開花的樹》:“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

我知道,我與那棵樹一般,無可避免地經受了時光的變遷。雖明知很多事會無疾而終,卻仍舊對自己年少的抉擇毫不悔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