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敗北與違反
DEFEAT AND
VIOLATION
端上來的食物——以“公王的餐點”這個觀點來看,反而可說是有點簡陋。
僅用了長桌的一端,放在桌上的盤子也隻有三盤而已。菜量雖然相對算多,但並未使用高級食材,也沒有刻意裝飾擺盤,更不是什麼透過講究的料理方法所烹製而成的菜肴。
菜色內容跟兵營所提供的差不了多少。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默默地把那些食物吃得精光。
仿佛就連用餐也是一種鍛煉,而非味覺上的享受。
完全就是一副應了、這類綽號所該有的樣子。在牆邊伺候的女仆們,也是一臉緊張的神色。充斥在他身邊的,不是用餐時的祥和氣氛,而是近似於戰場——有種冰冷造作的感覺。
武鬥大會決賽第一天——剛過晌午。
早上的十場比試已經結束了,現在是午餐休息時間。
不隻哈爾特根公王等人而已,參賽選手們以及城外的觀賽者們,也都在一邊回味著早上的比試,一邊興奮地用餐吧。
這時——
“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
少女們在史蒂芬的左右兩側喚了一聲。
兩個相同容貌、相同衣著的養女——伊琳娜和愛琳娜。
盡管她們同樣坐在餐桌邊,但她們沒吃任何東西。她們的手邊,就隻各配置了一隻黃銅製的杯子。她們就隻喝著那個而已。
所有的女仆——全都知道……那杯中究竟斟滿了什麼。
公王的兩位養女,完全沒有吃過那以外的任何東西——這兩年多來皆是如此。服侍她們用餐的人理所當然知道這件事實,但被禁止過問更多。上呈意見的臣子,被公王砍斷了頭顱。公王單手持著沾滿鮮血的劍,說出了這麼一句:“好奇心會害死一隻貓。”如此一來,喜歡探問的女仆們,也不得不噤若寒蟬了。
言歸正傳——
“話說啊,前陣子捉到的謀反人士,可以殺掉了嗎?”
“可以嗎?”
如此詢問的少女們,表情和聲音簡直就像是在向雙親央求些小玩具的幼童一樣。
根據不同的思考方式,她們的措詞會令人不由自主感到顫栗——
“隨你們高興去做吧。”
史蒂芬卻喜笑顏開地說道。
他隻會對這兩個養女,露出這樣子的笑饜。
她們應該也對這點心知肚明,於是用帶點得意的笑容對彼此點了點頭,然後用歌唱般的語
調繼續說:
“得到準許了。”
“準許了呢。”
“那就殺死他們吧。”
“就那麼做吧。”
周圍的女仆們竭盡全力保持麵不改色,她們一動也不動,就隻是一直持續站著。
自己是雕像,隻是個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的物品——女仆們對自己這麼催眠著。
如果對她們兩人在此交談的對話內容都一一介懷於心,馬上就會忍耐不下去。放棄身為人類的思考能力,才是在這城堡裏最能確實保住性命的方法。
“今天抓到的家夥們,要拿他們怎麼辦呢?”
“那些人還有利用價值。”
“或許吧。”
少女們啜飲黃銅杯裏的東西。
類似鐵鏽的氣味,慢慢地往四周擴散開來。
“總之,先讓他們活到一輪的比試結束為止吧?”
“說得也是呢。就那樣做吧。”
“下午的比試也好令人期待呢。”
“真的——好期待呢。”
少女們一邊嘻嘻竊笑,一邊互相交談。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就隻是用充滿慈愛的視線注視著她們,宛如父親看著天真無邪的小孩們在嬉戲玩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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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與鋼鐵互擊的聲響,劃破了虛空。
劍鋒相擦,迸出了火花。
匍匐在地麵上往前推進的劍尖,突然間騰躍了起來。
“——!”
劍的刺擊,本來絕不可能從這個角度而來。
通常劍不會彎,鞭不能刺。不過,唯獨融合了這兩者特性的武器,可以化這種出人意料的奇襲攻擊為可能。
蛇咬劍獨特的一擊。
然而——
“少囂張了!”
劍士用左手拔出小短劍,揮掉這一擊。
不,他不隻是揮掉而已。他往前一踏,用藏有鐵片的皮靴,踩住了因被人揮掉而失去勁道的蛇咬劍尖端。
劍士一看,就知道對手的武器是蛇咬劍。所以,他應該也大致預測到對手的攻擊方法了吧。
“受死吧!”
劍士一邊扔掉短劍,一邊用雙手持劍,使出斬擊。
但這招卻被從旁伸來的長槍槍柄擋下來了。
“嘖——”
火花迸出——長槍槍柄也是金屬製——劍士見狀,眯著眼往後方跳去。他沒有勉強地窮追不舍。看來他似乎深懂對戰——尤其互砍——的時機策略。
“……”
“……”
刹那間的激烈攻防一旦結束,雙方便同時拉開距離——然後觀察情況,以待時機。
如是反複。
下午的比試——輪到了紅色嘉依卡這一組。
對手是同樣都使長劍的兩名劍士。
光是能在預賽中幸存下來,便代表他們都是不容小覷的能人好手。
不過——
“…………”
托魯此刻在設於競技場旁的觀戰席上,和芙蕾多妮卡一起觀看賽況。
這地方不論好壞,總之比賽的氣氛就是會直接傳遞過來——換言之,即是最前線。對於擅長武藝的人來說,這既是可以直接感受敵手氣息的地方,也是打探敵手情況的絕佳場所——說不定下次就輪到自己遇上目前場中的家夥了。
“托魯?”
在他身邊的芙蕾多妮卡,忽然一臉疑惑地歪頭詢問:
“怎麼了嗎?”
“……很奇怪。”
托魯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那家夥的——動作……”
他的視線對準的並非戰鬥中的紅色嘉依卡,而是待在紅色嘉依卡身旁的大衛。紅色嘉依卡的隨從——使槍的傭兵,仍跟往常一樣,以矯捷的長槍花招玩弄對手——看起來是這樣。
然而……
“他收回長槍的動作,應該會再更快一點才對。”
“是嗎?”
“…………”
芙蕾多妮卡似乎沒有察覺——但曾和大衛直接對打過的托魯,卻看得一清二楚。
大衛不是平時正常的狀態。
那男人的基本戰鬥能力異常高強,乍看之下,當然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但是,一跟托魯記憶中的大衛相較,就會發現盡管隻有一點點,他的動作仍有些滯鈍。尤其在他大幅度地揮舞長槍之際,會有一刹那無意義的停頓。
簡直就像是在忍耐著什麼似的。
(這麼說來,我記得那家夥在那座島上時好像有受傷?)
前陣子他們去了——賈茲帝國殘黨所隱居的那座島。
大衛似乎在那時的混戰中,腹部受了傷。雖然他本人隱瞞不說——但在搭上芙蕾多妮卡,即將要離開島上之際,托魯等人察覺到了微微滲血的味道。一問之下,紅色嘉依卡才承認了這件事。
(雖然跟傷口深淺也有關,但那傷口應該不可能會在一周左右就痊愈。)
而在旅行途中,傷口想必會恢複得更慢。
他們與托魯一行人不同。多虧了芙蕾多妮卡,托魯他們用不著擔心這一點。
(雖然在預賽大亂鬥時,情況並非如此——)
二對二,而且是跟相當厲害的好手對戰。在這種情況下要保護傷口的話,肯定無法使出全力吧。更何況紅色嘉依卡的蛇咬劍已經在預賽時曝光,所以對方對蛇咬劍的奇襲攻擊,絲毫沒有半點疏忽鬆懈。
結果紅色嘉依卡和大衛,就這樣子慢慢地、慢慢地被壓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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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少女坐在輪椅上,注視著水晶盤。
映照在水晶盤麵上的——恰巧正是比賽中的紅色嘉依卡兩人。
手上縱情恣意地操弄著蛇咬劍,本身也以敏捷的動作耍弄著對手。紅色嘉依卡以此為基本風格的姿態,確實很值得一看。那躍動的肢體,具備著健康的美。
然而——
“……好靈巧的身體。”
黑衣少女用拉克語喃喃自語:
“自由自在地跑跳、感受……”
那張孩子氣的臉上,有一瞬間——掠過了一絲幽暗之色。
“真教人嫉妒。”
她應該是拿紅色嘉依卡和坐在輪椅上的自己做比較吧?
“如果我有那種身體,我也可以取悅得了史蒂芬呐。”
她說的“史蒂芬”,是指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嗎?
那麼,這位少女——擁有銀發紫眸的黑衣少女,並非伊琳娜或愛琳娜,而是哈爾特根公王身旁的第三位嘉依卡囉?
抑或者……
“真教人嫉妒。啊啊,真教人嫉妒。不過——沒關係。”
身穿黑衣的嘉依卡,如歌唱般地說:
“那具身體,也很快就會是我的東西了。”
黑衣嘉依卡漾起可說是爽朗的笑容,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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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況輕易地失衡了。
起因在於嘉依卡被腳邊的小石頭絆到。
伸展開來使用時,劍能像鞭子一樣地活動——要將劍的動作控製成強而有力的斬擊,使用者必須利用重心腳,做出好幾個旋轉運動。腳踝、膝蓋、腰部、肩膀、手肘、手腕,施加在各處關節的小小旋轉力,最終會成為蛇咬劍的波動,然後襲向敵人。
不過,她最初踏出的腳尖,踩在了一顆不穩的小石頭上。
僅僅一瞬間,嘉依卡就姿勢大亂了。
而就在那一瞬間——敵手劍士朝她刺了過來。
既銳利又迅猛的劍尖,逼近到她跟前。
相對於此,由於嘉依卡搞砸了旋轉運動的第一步,因此她的蛇咬劍動作慢了一步。
她連彈開或閃避對方武器的餘裕也沒有。她的身體姿勢,反倒受蛇咬劍的重量所影響而失去了平衡。失衡的身體,讓她也無暇拔出插在腰後以備不時之需的短劍。
“————!”
對手出的招,當然帶著打算殺死她的氣勢。
彼此的實力在伯仲之間,可不是什麼能夠放水的對象。
是故——
“嗚……!”
嘉依卡立即舉起左臂,擋在身前。
如果能用一隻左手當盾,擋掉對手的刺擊,或削減其威力的話,至少可以免去被刺中胸口或喉頭而當場死亡的下場。
然而……
“————“
對手的動作亂了。
劍尖大大地抖了一下,然後刺向虛空。
心想“發生了什麼事?”而睜開眼的嘉依卡——看見了深陷於劍士腹部的長槍底部金屬箍。
“大衛!”
嘉依卡的隨從傭兵。
但是,他自己也在用傷口未愈的身體,與強敵劍士對戰。所以,他應該也無暇顧及她這邊才對——
“…………嘖!”
大衛短促地嘖了一聲。
他相當勉強自己吧——大衛的姿勢大亂。而他原本對峙的劍士,其手上的劍正深深刺入大衛的肚子裏。
“大衛……!”
“別恍神啊!”
大衛的叱吒聲轟然響起。
“——!”
失神隻有一瞬的話,那麽躊躇也隻有一瞬。
嘉依卡重新揮起蛇咬劍,將這條凶器纏上了劍士的手臂——穿刺了大衛腹部的那名劍土。
“——”
她發出不成聲的憤怒叫喊,同時將蛇咬劍用力一拉。
大量的鮮血和慘叫聲一起灑落在四周,劍士的右臂飛舞在空中。
紅色嘉依卡連忙將蛇咬劍恢複成原本的長劍狀態,同時跑向趴倒在地的大衛所在之處。她跪在他身旁,拚命地想要扳起他的身子、查看他的傷口。
接著——
“大衛!大衛!你沒事——”
“笨蛋,後——”
“——!”
就在她回過頭去的這瞬間——
對方揮下來的斬擊,剜開了紅色嘉依卡的背部。
“……!”
她最初感覺到的是衝擊。接著是熱,最後才是痛楚。
從背上噴出來的血霧染遍她全身,紅色嘉依卡當場趴倒在地。
“喂,嘉依卡!”
“…………嗚。”
就連大衛的叫喚,嘉依卡也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回應了。
她的視野因疼痛和惡寒而急遠變窄。她甚至連這就是急速失血的症狀,也無法理解了。
隨後——
“這個王八小蹄子……!”
適才右臂被砍斷的劍士如此呻吟怒罵,站在倒地不起的嘉依卡身旁。他的傷口被捆綁著,興許是暫且先做了急救措施吧。他之前用右手攥住的劍,現在則拿在他所剩的左手之中。
“受死——”
他反手舉起劍來。
已經無需任何技巧。尖端銳利的凶器,隻要往下一刺,不管是脖子還是肚子,必定會貫穿少女柔軟的身體吧。
“——吧!”
鋼鐵的悲鳴響徹會場。
“——!”
那名成了獨臂的劍士,回頭望向突然從自己手中飛出去的那把劍……然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自己的手。
一個不知打哪兒飛來的黑色飛鏢,貫穿他的手腕。
“…………托魯。”
他知道身旁的芙蕾多妮卡正用一臉愣怔的表情盯著他瞧。
“…………”
——搞砸了。
即便他這麼想,也已經遲了。
托魯維持著丟完飛鏢的姿勢,短促地呻吟了一聲。
在他周圍的其他大會參賽者們也驚訝地看著他。在觀賽場地稍遠處觀賞比試的觀眾們,恐怕也一樣吧。他們肯定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不由自主地介入了比試。
而且還是為了拯救紅色嘉依卡——很有可能是他過不久就要對戰的“敵人”。
把理與情放上天平後,有時候比起前者,他反而以後者為優先——身為亂破師,這可是一個大缺點。托魯常常被人這麼說,而他這次也不小心出麵了。
當然,在比試中做了這種事,會變得如何……
“——違反大會規則啊。”
響起這句話的下一瞬間,托魯的左右兩側——有短劍抵住了他的脖子。短劍雖短,卻又寬又厚,像柴刀一樣。盡管多少有點鈍,但施加點力道,就可以割斷人類的脖子了。
“…………”
曾幾何時,竟已來到了他的身邊?
握著短劍的家夥,正是身穿著灰色亂破師裝束的昴星團六連星眾。
看來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混在其他武鬥大會參賽者之中,待在這觀賽場地裏了吧。並不僅限於托魯——參賽者們在觀戰時,一旦做出妨礙比試的行動,這些人員恐怕就會馬上出麵製止。
接著——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在離他稍遠的位置——不知打從何時起就坐在那兒——悠哉坐在位子上的辛,對著他如此說道:
“托魯,你就是這點不行呐。”
“………”
托魯隻把視線轉向了辛。
因為一旦亂動身子,短劍應該會瞬間砍斷他的脖子吧。
“被眼前短淺的感情所左右,這樣就跟野獸沒兩樣啦。”
辛這麼說完之後,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就算在比試時被殺,也不得有任何怨言。
當初報名參賽時,參賽者們都簽下了大意如此的誓約書。
不過,這並非指“戰敗者必定會被殺死”。意識不明、半身不遂等等——當陷於顯然無法再繼續戰鬥的狀態時,比試便就此立分勝負,負責警備的衛兵們會進場幹預。而如果治得了的話,則會為負傷的參賽者進行治療。
這點——對於大衛和嘉依卡也同樣適用。
“…………”
在現場被簡單施以止血措施之後——嘉依卡被運走了。她被砍中了背部,所以現在於擔架上側躺著。運著大衛的擔架就在她身旁,可以聽到大衛在擔架上發出的呻吟聲。遭嘉依卡斬斷手臂的劍士,恐怕也同樣被人以擔架運送著吧。
然後——
“——托魯。”
熟悉的青年身影……從她可視範圍的一隅閃掠而過。
當然,嘉依卡早已察覺到,救了自己一命的東西,正是托魯所丟出來的飛鏢。
不過,那行為顯然違反大會的規則。
想當然耳——
“…………”
視線有一瞬間相交在一起。
托魯·亞裘拉被兩名灰色裝束的蒙麵人物從兩側箝製住,在脖子被短劍抵著的狀態下,被人帶著走。其身後也跟著他的女性搭檔——是名叫芙蕾多妮卡嗎?她身上似乎並沒有被人抵著強製她跟著走的武器。不過,托魯被他們抓為人質,所以她也無法自由行動吧。
托魯不發一語。
也並未露出任何喜怒哀樂的表情。
不過——
“托魯……”
“…………”
托魯輕輕地點了點頭。
像是在對她說“別在意”似的。
嘉依卡想起身追在他身後——但隻是微微一動,劇痛就傳遍背部,讓她根本無法那麼做——而她一打算移動,抬著擔架的衛兵們就對她說“別給我們添麻煩!”並把她扣住。
——至少讓我說聲謝謝。
這份心情和痛楚,漸漸地融化於從彼端逼近的闐黑之中。
過沒多久,嘉依卡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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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手無策地虛度光陰——著實令人難受。
何況還遭到監禁的話,那麼焦躁更是隻增不減。
而且——
“……”
“妮娃。”
“什麼事?”
妮娃一邊茫然地眨著陰陽妖瞳——左右兩邊顏色相異的眼眸,一邊歪頭詢問。
嘉依卡瞪著她的臉說:
“轉向那邊。”
“為什麼?”
“…………”
房間的角落放有一個甕。嘉依卡一邊在甕前微微彎腰蹲下,一邊感到不知所措。
人隻要活著,總有好幾項得要避人耳目才做得出來的事。如果被關在同一個地方超過一整天,那就更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