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慕寧輕飄飄一哂,慢條斯理擱下了茶盞,末了歎氣道:“在聖上身邊伺候,旁的本事沒見長,倒是愈發油嘴滑舌了。那好吧,就依你的。”
紀芳一時沒反應過來,訕訕扯開嘴角,“奴才句句肺腑之言,公主——公主是答應了?”
程慕寧不置可否,紀芳略顯遲疑,長公主……何時這般好說話了?
誰不知道當初公主與聖上鬧得難堪,說是自請離京,可其中種種明眼人都看得分明,就瞧公主如今這身素白單衣,便知在寺裏過得著實不算好。這三年莫說什麼金銀首飾,聖上連個人都不曾派來瞧上一眼,全然是放任公主自生自滅的意思,若非此次禍亂,他斷不會再請公主回京,公主心裏有恨也在所難免。
而且當年,永昭公主和親的事……
總之,紀芳本做好在鄧州耗上十天半月的準備,還帶了一群口齒伶俐的言官來勸說。
見他傻了眼,程慕寧嘴角噙著笑:“你既奉旨前來,本宮總不能抗旨不尊吧?還是你在禁中太久,想在萬寶寺多留兩日?那正好,明日我便帶你四處轉轉,你別瞧這兒簡陋,其實景致比宮裏那些修整得齊齊整整一本正經的花草好看多了。算了,也別明日,就今日吧——”
“不不不——”紀芳這才緩過神,連忙打斷她:“奴才這就去準備車馬,明日便啟程回京!”
他說著,感激涕零地朝程慕寧磕了兩個頭,生怕她又改口反悔,於是不敢久留,匆匆離開。
送走紀芳,旁聽全程的侍女忙不迭進了內室。
紅錦手忙腳亂地翻開箱籠整理衣物:“這紀公公也忒能哭了,公主怎應得這樣快,就該再多拿喬幾日,叫他們提心吊膽,八抬大轎地把咱們請回去才是,眼下這般匆忙,連隨行之物都來不及收拾。”
“公主歸心似箭,哪裏有功夫拿喬。”另一旁的銀竹較顯沉穩,“宮裏什麼都有,也不必樣樣都帶,就是這香得捎上,回京路途遙遠,免不得在驛站歇腳,公主定又睡不好。”
程慕寧聞言看過去,就見紅錦已經手腳麻利地將香盒塞進箱裏。
當初離京時走得狼狽,連人帶行李統共就兩輛車,初到萬寶寺時幾乎是兩手空空,她又向來認床,一連半個月夜夜失眠,直到主持靜塵送來龍舌香。這香料程慕寧自小用慣了,方才能睡上個踏實覺。
可龍舌香製作工序複雜,即便是宮裏每年也不可多得,莫說是鄧州這樣的苦寒之地。
主持隻道是從前有商賈香客捐贈,出家之人戒物欲,便盡數供給了程慕寧。
仔細想想,這三年多虧主持照拂,眼下也該正經道個別,畢竟這一走,不知何時再見了。
思忖片刻,程慕寧從箱籠裏翻出一隻裝著木雕佛像的小匣子,提步往祈經閣去。
靜塵似是知道她要來,並未如往常一般跪在佛像前誦經念佛,而是早早備下茶水,撚著手串上的佛珠道:“公主來了。”
程慕寧笑笑,這世上少有與她心意相通之人,主持算是難得的一個。喝過茶,她直言道:“這些年承蒙主持關照,知道主持不喜奢物,這佛像是我閑暇刻著玩的,雕工粗陋,不值什麼錢,全當是相識一場,留個念想。”
靜塵道:“公主心意價值千金,貧尼惶恐。”
程慕寧沒有理會出家人時不時的惶恐,兀自環顧四周:“萬寶寺清幽雅靜,四時景致皆有不同,平日裏與主持在此處誦經念佛,收獲良多,如今忽然要走,一時還有些舍不得。”
靜塵沉默半響:“宮中縱然繁華,卻是刀劍無眼,若能遠離是非也未嚐不是一樁好事——”想到前些日子這位長公主殿下在山崖翹首以盼的模樣,她頓了頓,無奈道:“可公主乃翠羽明珠,不該蒙塵於此。”
靜塵回想初見程慕寧時,也是這麼個倒春寒的時節。
萬寶寺地處偏僻,從未接待過身份如此顯赫的皇親貴族,當日聽說長公主駕到,寺裏的尼姑們無不是頂著冷風擠在門外翹首以盼,隻想瞧瞧傳聞中這位金枝玉葉的嫡長公主究竟是何模樣。
想來無非是鮮豔奪目,雍容華貴。
可真見著人,便知高貴二字從不在表麵。
無須錦衣華服,也無須拿腔作勢,她隻是站在那裏,那獨屬於上位者高不可攀的氣度就已經顯露無餘。盡管她粉麵含春,看起來和顏悅色。
她朝主持行了個佛禮,語氣親和地說:“想來要在此叨擾個年,往後就有勞主持費心了。”
那時靜塵就知道,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之物,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永遠留在萬寶寺。
思及此,靜塵單手立掌,默念了聲阿彌陀佛,“公主既心意已決,貧尼也沒什麼可贈公主的,隻能於佛前為公主祈福,還盼公主此行平安順遂,能夠得償所願。”
程慕寧合掌還禮,感激道:“那就承主持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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