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北大教授講課以外,一些在北大開設講座的學者和名家也給我不少啟示。莫爾特曼(Jurgen Moltmann)先生講“時代危機中的生命文化”,葉曼先生的《道德經》係列講座,淨慧法師講“生活禪”,楊曾文教授講“蘇東坡與禪僧的交遊講座”,台灣大學哲學係主任孫效智先生的生命教育,台灣李誌夫先生講印度部派佛教,方立天先生的中國佛教哲學,王邦維先生主講的“天下之中”與“日中無影”,湯一介先生主講“儒學中的普遍價值問題”,明賢法師講“生存與信仰”,恒實法師講佛教與科學,徐小躍先生講“儒釋道與中國傳統文化”,台灣心道法師主講禪宗的智慧,郭耀華先生講《金剛經》,潘宗光先生講解《心經》,單中謙先生講“莊子與金融”,鮑鵬山先生講孔子,汪暉先生講“東西之間的西藏問題”,梁文道先生講“知識分子的關懷”,孫鬱先生講“魯迅的美學”,還有一些著名作家的講座,以及北大國學社、北大禪學社、北大宗教哲學研究會、北大五四文學社的係列活動都豐富了我的視野。
從實際聽課,課堂討論問題,到實際接觸交流,北大教授給我的感覺是這樣的:一是學識淵博,專業的治學精神,高度自覺的學術追求,有情懷有襟懷,不會遊談無根,這是少數優秀學者;一是專家,這類學者最多,都在某一領域有所研究,深淺不一;一是為了學術而學術,學術是職業,沒有獨特的建樹,既無激情也無熱情,這類有一些;還有一些學者,也做學術,可是為的是學術背後的利益與虛幻的光環,扮酷唬人,思想淺陋,沒有覺悟,卻自認“導師”,誤導眾生。從對待人的態度而言,北大教授裏既有慈悲、寬容、善良的,也有冷漠、冷淡、勢利的。眾生百態,讓人大開眼界。
北大學生給我的感覺是這樣的:一是思想比較獨立,有才華有激情,大都有自己的一套見解,不人雲亦雲;二是有理想,比較單純,內心很執著很有毅力,較少功利主義的色彩;三是某些北大學生存在思想不圓融,缺乏曆練,任性、傲慢卻又缺乏競爭。從小在學校裏麵被灌輸的教育是要成為國家的棟梁,要做大事,成為社會矚目的精英,具有完美主義情結,隻知天下之大而不知天下之小,害怕承受失敗的結局,他們不知道什麼的生活是幸福的,一旦遭遇挫折心理失去平衡,不知道如何安撫內心的衝動與創傷,個別極端的甚至走向理智消沉激情湮滅。這樣極端張揚的性格在“五四”時期是時代的領軍人物,但是在一個注重實際的和平年代,弄不好很有可能淪為庸人。也就是說,雖然思想和智力上有明顯優勢,往往不屑做小事情,批判意識過濃,太過自我,藐視普通人,很難適應惡劣的生存環境,拒絕調整自己看待社會的視角。
北大學生不好一概而論,因人而論,比較合適。北大畢業的學生優秀的出類拔萃,平庸的淪為庸人,反差太大。北大人是多元的,誰也不敢說自己就是代表北大,深入基層體察社會的北大人同樣也不少見。
北大學習最大的收獲是什麼?如果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我感覺在精神上真正立了自己,回歸到清靜的本心,恢複了心靈的柔軟,走出了S城,中和了魯迅先生對我的影響。
具體一點來說,以前我太愛文學,從而局限了自己的思考。通過學習國學和曆史,了解中國傳統文化,也更能了解我們的社會,看問題更全麵了,自身自然得到提升。與一流學者——尤其是有思想家氣質的學者“結緣”,是一種提高自己趣味與境界的“捷徑”。與北大教授零距離靠近,無疑提升了我的精神視野。不僅僅增加了知識,而且對自我、他人、世界、生命、信仰有了新的理解。我在S城學的是“技”,而這個是“道”。我在北大學國學以後,之後心態變得平和多了,做事情不再浮躁,在現實生活中也有了操控自己的定力。雨果臨終前有句遺言是:人生便是白天與黑夜的抗爭!我深深明白,生活並不全是抗爭。隻有在一種張力之中,生命的價值才會有很大的展現!
北大諸師深入淺出的講課藝術,特別是先生們開闊的精神視野、切入問題的方式、嚴密的邏輯論述,都讓我受益匪淺。也是在此期間,我養成了良好的讀書和思考習慣,方東美、馮友蘭、湯用彤、熊十力、張岱年、湯一介等學術大家的書,為我鍾愛。
海南大學讀者“荒漠甘泉”問:您的經曆和思考十分豐富,能大致回顧您十多年來的思考過程嗎?我對這種思考的過程很有興趣。
於仲達:我十多年來的思考過程,大致分為七個階段:
第一,沉浸於個體純粹唯美的體驗
中學和大學,愛好文學,17歲開始發表詩歌。大學期間喜歡閱讀文學作品和文學期刊,對於作家曹雪芹、鬱達夫、川端康成、沈從文、顧城十分喜歡,並和同學創辦江南詩社,創作並研究“後朦朧詩歌”。
第二,人間世的苦難和魯迅的持續影響
1998年學校畢業,在皖北S城工作九年。目睹社會黑暗和人性墮落,唯美體驗破碎,情感幻滅,深感人生苦痛和悲辛,對於人性懷有大悲憫,開始關注社會和人性,心靈處於憤激、緊張、對峙和反抗之中,對於人性的看法首次陷入悲觀,對人間世的感受十分痛切(苦難、痛苦、絕望、罪感、輪回,接觸魯迅和基督信仰)。
由於深受魯迅的持續影響,在生命哲學上反抗荒誕承擔虛無,拷問自己,逼迫自己精神成年,斬殺先前柔弱的自己。直麵人生的殘酷和人性的醜惡,在“失敗”之中自覺,丟棄幻想,反抗“絕望”,重在“立己”,關注個體的尊嚴、價值和獨立。這一時期喜歡的作家有加繆等存在主義作家。
第三,佛教禪宗的影響
長期處於一種充滿張力的精神承擔裏,深感人的形與心的分裂,尋求解脫和緩解方式,久而久之,缺乏新的精神資源,身陷入困境,於是走向虛無。美好的世界在哪兒呢?不斷叩問和追問,苦痛之極。
2007年的這個時候接觸慧能《壇經》,消解苦難,回到本心,深入反思,陷入兩靈交戰。但是,稍後終於不能忍受“空”,決定從禪宗走出,內心淡定了一些,決定離開S城,前去北京。三年以後——2010年皈依台灣法師,我修正了自己對於佛學“空性”的錯誤理解,閱讀佛學經典,猛然大悟,似乎找到了迷失的心靈家園。
第四,尋找救贖
2008年在北京參加一個聚會,企圖把內心的痛苦在神那裏得到釋放。但是,在佛學和基督信仰之間仍然徘徊。這個時候已經從對魯迅的研讀重點轉入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迷狂,現在我麵對魯迅思想中的疼痛、焦灼、對抗、緊張、黑暗、不寬恕,已經有了一個清醒的認識。還包括對於具有基督信仰背景作家的研讀,開始對於狂熱的“右派”、“左派”、偽精英知識分子以及精英知識分子本身產生反思,對於人性的看法再度陷入悲觀,同時渴望通過信仰拯救自己,然而不是有效的。
2010年頓悟佛學“空性”,領悟“性空幻有”,焦灼的心靈終於逐漸清靜下來。借助佛學的啟示,再閱讀《聖經》,猛然對神的愛體會深了。奇哉怪哉!
第五,重建自己的精神價值體係
2007年至2011年進入北京大學中文係、哲學係和宗教學係旁聽學習,人間世的苦難同時讓我靠近了魯迅、莊子、佛陀和基督。
有一個發現,魯迅先生對於中國文化內在的超越性和永恒性,缺乏足夠的認識。當然,也可以說這不是先生著重關注的,他隻是在質疑傳統文化方麵填補了空白。
深入認識儒、佛(禪宗)、道為代表的中國文化,開始在精神廢墟重建自己的精神自信。在魯迅、儒、釋、道傳統、基督信仰等多種精神資源裏不斷反思自己和圓融自己。
2009年開始形成自己獨立的人生和價值觀:從肯定建立自我開始,然後提升自我,到達消融自我。
第六,尋找精神的最終的歸宿
有一種有意思的文化現象:某些基督徒不通佛教批判佛教,某些佛教徒不通基督信仰批判基督教。然而,在我看來,兩者都是有局限性的。佛法可以讓人清心,基督可以給我剛正。我認為大乘佛學(包括莊老)和基督信仰是我最終的歸宿。
第七,對於經世思想的重視
隨著時間的流逝和閱曆的增長,特別是北大幾年多的學習經曆,自己思想漸漸開始圓融。體驗過生活的瑣碎和自己的卑微,我對於自己先前的淩厲、浮躁和虛空開始反思和省察,也對所謂學者、“知識分子”和底層人開始反思,更對魯迅開始反思。在多種精神資源的觀照下,我對於人性有了一個客觀的態度,不再拔高或貶低,人性的卑微和高尚可能同時存在於一個底層人和一個“知識分子”身上。在這樣的背景下,不再一廂情願對人提出任何精神期待,而是平靜地消融自我,回歸自我,做一個真實的哪怕是不那麼高大的自我。
《左傳》曾提出了為人處世的最高標準,即“立德、立功、立言”,並稱“此之謂不朽”。對照這個標準,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做得很差,甚至顛倒了過來。但是,我不把自己的文章看作“立言”,而是對於對自我的審視和鞭策(不包括批判社會性言論)。
錢理群、餘傑、摩羅等人的書最初曾給了我自足的勇氣和激情,對於困境裏建立自我起到很大作用,他們普遍受到魯迅的積極影響,致力於批判專製,承擔知識分子的使命,這些都是有正麵意義的。可是,我也從他們身上洞察到了某種虛妄的精英主義,尤其缺乏圓融智慧,擴張自我,過於看重個人與理性的力量,掩飾自我的渺小、軟弱與痛苦,結果走向反麵。突出表現在文風上就是抽象的激情、標新立異、自相矛盾、主體固化,用佛教的話來說就是陷入“我執”和“法執”之中。就連錢理群在北大一次講座中,他本人也感歎自己精神太精神化不幽默,可見這是一個值得解決的問題。魯迅先生是一個具有自我認知能力的人,並且在提升自我的同時消融了自己。他們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局限性,開始顯露出來,為我警惕。
真正強大的人,是內心強大的人,或許並不是那些表麵張揚的所謂“知識精英”,而是那種緊貼大地行走埋頭苦幹的人。知識分子中有不少品性好的,但也不乏敗類。片麵強調知識的作用而無生命的圓融與悲智,是有問題的,很容易損心傷性。
我開始厭惡那些虛張聲勢淩空蹈虛的誑言和致命的自負,這是單一價值蠱惑出來的精神病症,也是嚴酷社會對人造成的精神創傷,它讓人不能平和從容,喪失感受生命的悠然之氣。人一旦自我膨脹到唯我獨尊的時候就是獨夫,就是失去智慧的殘廢者,其結局就是瘋狂。人有非分之想,就很容易自卑或自大。自卑者常常被私欲雜念禁錮而失去自我。而自大的人把自己膨脹到足以淩駕他人,愛誇耀自己,愛批評別人,聽不進別人的意見。這樣的覺悟讓我洞穿了虛妄和荒謬,在這段日子,我讀佛學、《聖經》、孔子、莊子、老子、司馬遷,從魯迅先生的影響裏漸漸走了出來。
從做小事著手,連接自己和社會,增強在複雜局麵下處理現實問題的能力,培養健康的心智,增強自己的內力。特別留意那些經世的學問和挖掘民間智慧,跳出純粹文人、“知識分子”和學者的思路,有計劃地讀一批人物傳記。其中包括毛澤東、張居正、曾國藩、王陽明等,留意曆史。在此以外,在研讀國學經典之餘,留心一些中外企業家的傳記,特別關注草根精英,留心他們打拚創業的精神,並因此受益匪淺。以出世間法指導世間法,曆事煉心,學習在不圓滿的世間承擔生命賦予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