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迷走的才子(1 / 1)

——也說《廢都》

作者的個性描寫惟妙惟肖,作者的細節描寫毫纖畢現,作者的藝術想象出神入化,作者的靈魂拷問幾近乎殘酷無情。在《廢都》裏,作者的技能和才情達到奇詭的極致。自然、社會和人,像一灘爛泥,任由摶弄,捏成什麼是什麼,怎麼捏合怎麼像。在他心目中,天地萬物皆有靈性,一切生命都在搪埴索塗,相互撞擊,百般糾纏,不知道命運之神把他們拋向何方。

莊之蝶掉進了馬蜂窩。他活得快活又多麼的不快活;他需要別人,別人更需要他;他咀咒文人圈、咀咒社會,但他必須靠它活著;他覺得自己了不起,西京名士兼風流才子,上下左右都能通神,卻形同廢人、百無一用,前景暗淡。他到女人窩裏尋樂子、找寄托,考驗自己的“戰鬥”力,縱然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卻陷入深深的苦痛。空即色,色即空,起之於空色,迄之於色空。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人生美醜,個性善惡,命運吉凶,隻有天知道!

一肚子的酸甜苦辣向誰傾訴?如此快活地又不快活地活著本文為西北大學出版社約稿,迄今未出版。能算是真真地活人?莊之蝶茫然不知所措。恐怕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京都名人、風流名士、文壇巨擘,還是輕薄之輩、失意狂徒、大俗人一個?

無計擺脫世俗的圈套,縱欲,跳進“千紅一窟”無底的深淵,濁世而終,濁骨凡胎而已。

莊之蝶是苦悶的象征。

色耶、空耶?天耶、命耶?幻耶、夢耶?虛耶、靜耶?(我聯想到“靜虛邨”)

《廢都》是虛無飄渺的謎。

作者憤世嫉俗不避鋒芒,繪聲繪色入木三分。作者“怨毒著書”、“冤苦設言”(金聖歎語),“是憤已百二十分,酸又百二十分……悲憤嗚唔而作穢言,以泄其憤”(竹坡閑話)。寫上層交際,極盡其醜,筆無藏鋒,指著鼻子罵人,譴責多於諷刺,傷於溢惡,失之膚淺。語言文字細膩傳神,五色斑斕、風采襲人,深得明清白話小說迷你之齎奧——伶牙俐齒、明白曉暢、娓娓動聽又甜甜膩膩。對市井生活的描繪頗富表現力,但有陳舊感。應該更多些90年代西京都市的語言,活在當地市民口頭上的靈動的、更富生命力的語言,不宜一味地仿古。

性心理、性行為的描寫太無節製,大大超出心理描寫的需要,終成敗筆。性感可以變成美感,肉欲能夠成為審美對象,但過於裸露,窮形盡相,無孔不入,津津樂道,極盡原始的、本色的肉感以至縱欲,甚至不無女性生殖器的生理崇拜,就倒了胃口、砸了牌子。

司馬遷的話不無道理:“《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廢都》是工筆畫的長卷,又是潑墨大寫意,技法純熟,漸入化境。作者運用高超的藝術手段表現文壇的醜陋、官場的沉浮、社會的焦躁、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色人等的明爭暗鬥和命運的不可捉摸,得心應手。那樣靈動自如,意象和諧,富有情趣和神韻,且不乏幽默與含蓄。

《廢都》是一部才子書,作者是個迷走的才子。

《廢都》才華橫溢,醜態百出。

《廢都》,仁者見“政”,智者見“命”,長者見“人”,少者見“性”。《廢都》性描寫對於讀者(尤其是青少年)的負麵效應不可忽視。

《廢都》的創作、出版以及強烈的轟動效應,都證明它是一種奇特的文學現象即“《廢都》現象”。

《廢都》旋風給文學當局出了個大難題,給作者自己也帶來麻煩。

《廢都》畢竟是個謎。

當年,友人費秉勳寫《賈平凹論》,另一友人孫見喜寫《賈平凹之謎》,現在,誰來寫《〈廢都〉之謎》?不少朋友都在寫,年輕的批評家也紛紛說話,兩本書已在攤頭可見,一本《〈廢都〉滋味》,一本《〈廢都〉廢誰》。不幸,後一本書收入我的卻讓我自己感到陌生的話語,經探詢,方知乃閑談中零星意見所演繹。罷了,罷了。匆匆此稿,淺薄然而真切,以向殷勤邀約者秉勳先生與西北大學出版社交差求正。

既然潘多拉匣子已經打開,那麼,大夥別想圖個清閑。

1993年11月16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