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王景枝在家務農。我的老家是個農戶,爺爺是鄉村教師。爸爸外出後,主要勞力就是叔叔、嬸嬸和媽媽。媽媽到過天津,我見到過她頭戴墨鏡、身著旗袍的照片。因此媽媽也是見過世麵的人。我小時候對爸爸一點印象也沒有,童年的我沒有享受到應有的父愛,隻有媽媽和我相依為命。我們家在冀中平原,就是電影《地道戰》說的那個地方。日本鬼子常來掃蕩,鬼子一來,隻有東躲西藏,躲閃不及就有喪命的危險。我們家不僅“通八路”,而且有八路,這就更危險了。有一次,爺爺被鬼子碰上,遭到毒打,不久就飲恨而終。那時候,能躲鬼子的地方隻有兩處:一個是高粱地,一個就是自家挖的地道。自家挖的地道實際上就是一個藏身洞,裝不下幾個人,一家人進去連身子都轉不開,沒有像《地道戰》電影裏那樣連接起來。鬼子來了,在洞裏一待就是一整天,要等鬼子走完了才敢出來。記得有一天我餓得直哭,媽媽就用小棍編東西哄我。小時候的印象是模糊的。但在模糊記憶中卻有一個清晰的畫麵,至今仍曆曆在目:幾個“二鬼子”(黃協軍)闖進我家,對一個女人拳打腳踢,女人緊緊地摟著一個小男孩,孩子嚇得直哭,那個女人大聲說:“別嚇著孩子!別嚇著孩子!”那個小孩就是我!對“二鬼子”大聲抗爭的就是我的媽媽!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媽媽就是一座雄偉的高山!
媽媽當時在想什麼,我無從得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在惦記著正與鬼子浴血奮戰的爸爸。抗戰時期,爸爸在八路軍衡水縣大隊當文書。爸爸性格內向,沉默寡語,從沒有對我講過他打鬼子的故事。倒是我堂姐對我說過一個故事:有一次,爸爸他們被鬼子打散了,被趕到一塊瓜地,爸爸將他的盒子槍藏在瓜藤之中,隻身走了出來。鬼子將爸爸抓到鄰近的村裏,看了看他的手說:“你不是莊稼人,你是八路!”這時,有個老大爺趕緊過來說,“他不是八路,他是我的兒子,在外麵做買賣,剛回家。”就是這個素不相識的老人救了爸爸一命。這個景象和電影裏的情節一模一樣,可見,電影裏的故事並不全是假的。
在抗戰勝利前夕,我們老家成了解放區,家門口掛上了“光榮抗屬”的橫匾。爸爸依然在外麵打仗,媽媽成了家裏一個主要勞動力。媽媽小的時候,我未曾見過麵的姥姥將她的腳裹成“三寸金蓮”。為下地幹活,媽媽忍著劇痛將已經裹扁了小腳硬搬過來,腳趾勉強複位,但腳背卻無法複員。於是“三寸金蓮”變成“五寸小腳”。媽媽就用這雙“五寸小腳”頑強地走完了84年的人生路。那時候,媽媽起早貪黑在地裏勞作,還要服侍老爺爺和奶奶,村裏人都誇獎她。我記得媽媽當過勞動模範(不知是區上的還是村上的),獎品是一個係著紅綢的犁具。
抗戰勝利後,爸爸在冀南軍區後勤供給部當科長,經組織批準將媽媽和我從老家接了出來,開始隨軍。不久內戰爆發,我們跟隨爸爸的部隊轉戰河北、山西等地。記得我們是乘木船過的黃河,好像是在夜間,至今在我腦海中還經常響起那咆哮的水流對船體的撞擊聲,十分可怕。這個期間,我的大妹出世了;兩年後又添了個小妹妹。大概是在1948年春天,可能是戰局的需要或出於其他什麼原因,爸爸讓我們回老家。坐的是部隊上的膠軲轆大車,一起上車的還有其他幾位隨軍的阿姨。
早上出發時,大家都很高興,有說有笑,那天的天氣又特別好。但馬車走上公路不久,意外的事情發生了。突然,對麵幾個老鄉用很大的獨輪車推著兩個大立櫃,發著“吱呦,吱呦”的怪聲,呼嘯而至。拉車的大馬看到這個“怪物”,驚叫了兩聲,立刻揚起兩蹄——驚車了!此時車夫趕緊下車拉馬,卻被馬車壓斷了大腿。在驚車的那一刹那,馬掙脫了部分套車的韁繩,大車立刻“揚”了起來。車上的幾個阿姨趁機下車,並高喊讓媽媽下車。但媽媽沒有下車,因為她有三個孩子在車上!當年我不到10歲,大妹兩歲,小妹才幾個月。作為母親,她沒有別的選擇。她緊緊地摟著兩個妹妹,我緊緊地抱著媽媽。當時我沒有哭,甚至不覺得害怕,因為媽媽和我們在一起。馬車飛快地跑著,從早上一直跑到傍晚,可能是馬跑累了,開始慢下來。一路倒也無事。假如遇見輛汽車或對麵再來一個什麼“怪物”,那後果不堪設想。嚓黑,幾個好心的農民將車攔了下來。我們才走出了“鬼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