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忠義之後(2 / 2)

珠簾內,董文竹正站在大敞的窗邊,負手而立,瞧著後院裏盛放的紫薇花。門開的一瞬,他的耳朵微微一動,盧寧一步邁入門內,他的眼睛微微一閃。少頃,盧寧已經穿過那“叮咚”作響的水晶珠簾,來到一桌盛宴之前。直至此刻,那一直靜靜佇立的老人,方才回過身來,伸手大笑。

“回來了!”他笑得滿眼晶瑩,伸手便抓盧寧的雙臂,愛惜之情,溢於言表。

“義父!”盧寧正要下拜,卻被董文竹半路扶住,“義父”二字方才出口,已經哽咽。

這一刻,他們之間,實則一對父子。

“可回來了,可回來了……”董文竹蒼老良多,深陷的雙眼裏滿是動容淚光,似是盼了太久。他一麵喃喃,一麵托起盧寧,示意他入座。

眼前的年輕人,黝黑皴裂的臉依然俊朗清瘦,深陷雙頰,訴說著西北風霜,他必然吃了許多苦,連眉睫都變成了鋼絲,根根分明,根根倔強。董文竹凝望他,直到淚眼朦朧,方才伸出枯槁的手,掠去眼角殘淚,笑著落座。

此刻,盧寧才褪去大氅,恭敬在董文竹對麵落座,難掩眼中激動,他一麵抓起酒壺為董文竹斟酒,一麵笑道:“義父,這一向可好?”

“好!好!”董文竹蒼老的麵孔,流露欣慰的笑,端起酒杯,隻不斷歎道:“西北艱難,你瘦得多了。”

盧寧爽快一笑,端起自己方才斟滿的酒杯,恭敬與董文竹碰了杯,先幹為敬,一麵利落將空酒杯向前一送,一麵大笑道:“應當應分的!”

董文竹望著他,笑了笑,方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歎道:“你長大了。”

“哈哈!”盧寧大笑:“義父忘了,孩兒今年二十有四,早已長大成人了。”

“哦……”董文竹悵惘一笑,顫巍巍放下酒杯,笑歎道:“怎麼我總覺得你還是個孩子呢……”

“義父疼惜孩兒!”盧寧起身,為他斟了酒,笑著坐下,眼中閃過感激之色。

董文竹眯眼,細瞧他那輪廓分明的俊朗麵孔,欣然微笑,顫巍巍抓起筷子,夾起一片糟溜魚片,放進他的碗裏,笑道:“菜要涼了。”

盧寧點頭,夾起來嚐了一口,依然美味如常,與他小時候在洛陽合誌堂吃到的,一模一樣。

他知道,盧雲笙死後,董文竹不但將他與母親接到嘉興,還將府內用慣的下人一並接來,養在新宅中,最大程度保持了昔日生活。正因為此,他與母親才能繼續吃到自己洛陽府中那道著名的糟溜魚片。

每每嚐到那熟悉的滋味,他的心便會變得格外柔軟,兒時回憶,似乎全部凝集在那一道菜中,令他唏噓不已。然而,他的心又會在那柔情一刻之後,變得格外剛硬。片刻後,他會想起父親靜靜躺在棺內的模樣,臉色青白,驚悚駭人;他會想起出殯那日,雪白的紙錢,如漫天飛雪,將冬日的洛陽染得更加素白;他會想起那日,母親幾乎死去的雙眸;他會想起……那個名叫“王遮山”的人。

他恨自己不能將仇人碎屍萬段,恨自己不能報仇雪恨,恨得太久太深,卻始終未能如願,以至於到最後,反而不再去天涯海角尋找王遮山。

平安山莊內,他眼見著王遮山被綁縛帶走,卻不能出手殺他,雖滿心憤懣,卻明白了一個道理,想報仇,必須要等待何時的時機。縱然已經失去了王遮山的消息,縱然時過境遷,他依然相信,某年某日,王遮山會再度出現在自己眼前。

蒼天有眼,仇必雪……

此刻,他滿心悵惘,夾起那熟悉的糟溜魚片,輕輕塞進口裏,忽然心口一酸。他一口一口咀嚼,忽然陷入沉默,那是無比熟悉的滋味,無比酸楚的滋味,每嚼一口,都好像在咀嚼自己的回憶。

總有一天,我要報仇……

他嚼著那魚片,眼前不斷浮現盧雲笙蓋棺前的最後模樣。

歲月洪流,西北風煙,均不能暗淡模糊那一幕,盧雲笙麵色慘白,輕輕斂眉,似有千言萬語叮嚀,似有沉重不甘凝在眉間,他分明在對盧寧囑托,要兒子為自己報仇。

“還沒王遮山的消息?”他忽然開口問道。

董文竹一怔,旋即輕輕搖頭,長歎一聲,啞聲道:“他避世多年,想必也不願再現身,招惹是非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