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瀕死的蒼蠅在霜凍的地麵上掙紮,顫抖著僵硬的雙翅,不斷擦出嗡嗡的聲音,卻無論如何也支撐不起臃腫的身體。看著那笨重軀殼徒勞打轉的滑稽樣子,尤利爾有種想要笑出來的衝動,但心裏某個部分卻像被狠狠揪住似的,這讓少年的臉上瞬間掠過一個有點像哭泣的歪斜笑容。
被這絲微笑牽動的麵頰摩擦到了粗糙的地麵,尤利爾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之所以能如此近距離地看到這隻蒼蠅,是因為自己和它一樣正掙紮在泥土裏。此刻,這位少年大審判官匍匐在肮髒的馬道邊,昂貴的東方絲袍沾滿灰塵,被沉重的鐵鏈壓出無數細褶;那曾被先帝讚許過的豪奢金發蜿蜒在地,在夕照的浸染下依然泛著鮮潤的光澤。
聖歌裁判所正門尖拱的陰影威壓過來,尤利爾下意識逃避著那沉重的魆黑,卻清晰地看見了遠處有一對蝴蝶翅膀在寒冷空氣裏默默痙攣——
那是女子的白足,奮力想要掙脫桎梏,履風飛奔的白足。恍然不知身在何處的少年突然間反應過來——那是勞麗達呢!她連罩衣和鞋都沒來得及穿上就被拖到了這裏,雖然她並不是什麼有身份的貴婦,但如此的待遇對於一位見習修女而言,怎麼說也是一種侮辱。
不過……人質是沒有所謂的權力與尊嚴的。無論尤利爾多麼遲鈍也不會不明白,這位幾乎衣不蔽體的少女和自己一樣是作為籌碼存在——像擺在案板上的肉,沒有呼吸,沒有思想,靠著明晃晃的屠刀躺著,隻等待買主喊出讓人滿意的好價錢。
“我真誠地向你提出請求,墨迪殿下!”那得意到了有點嘶啞程度的聲音,屬於皇廷派都主教,“請把尼伯龍根指環交給我們,還有……神跡之子!”
重音落在“尼伯龍根指環”上——沒錯,現在尤利爾甚至還要感謝這位都主教的寬厚仁慈!已經沒必要遮遮掩掩了,此刻再不能得到尼伯龍根指環,開啟“萊茵的黃金”這舉世無雙的寶藏,那教廷派也好,皇廷派也好,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高位神職者連身家性命都保不住,誰還顧得上神跡之子這種可笑又可惡的累贅?
然而對於來自敵對陣營善意的建議,墨迪竟毫不領情的以沉默作為回答。片刻的死寂都已經讓都主教按捺不住了,他突然間暴怒起來:“你不想要這賤女人活了嗎?挨刀的死囚!快按照我說的做!你根本沒有談條件的資格!”帝國衛兵們也跟著轟然敲響盾牌,似乎這樣就能震懾那不知好歹的越獄囚徒。
然而都主教的怒火之箭全部射入虛空的沙漠——墨迪的鎮靜吞噬了虛張聲勢的威脅,深不見底的壓迫感隔著寬闊的馬道向神職者的陣營逼近。都主教的麵孔漸漸漲成了醜惡的赤紅色,他拚命壓抑著肩膀的戰抖,一把揪著勞麗達的長發把她提了起來。匕首的寒光閃過,像脆掉了的枯葉一樣,勞麗達光彩照人的紅發亂紛紛的落下,橫七豎八的攤在地麵上,目睹這一幕的衛士們頓時被某種突如其來的興奮攫住了,難以自控的高聲歡呼……
斷發沿著在粗麻布白襯衣的皺褶,緩緩滑到女囚指間。這雙手既不纖細也不白皙,還布滿了做女紅留下的針眼;但即使在失去自由的情況下,這手指依然保持著靈活的勃勃生氣。勞麗達一下子握住流過指縫的發絲,接近痙攣地揪緊那火光的片屑,然後,決然地鬆開指尖。她微微揚起頭,越過眼前的刀鋒無畏地凝視著暴行的施加者。削短的頭發零亂紛披在少女臉頰上,卻遮不住那奔放的深藍瞳孔中的倔強光芒。
這執拗的注視使皇廷派都主教脫口喊出變調的低俗咒罵,狠狠扇了見習修女一記耳光。伴著那沉悶的打擊聲一齊傳入尤利爾耳中的,是墨迪瞬間壓抑自己紊亂呼吸的吞氣聲。幾乎與此同時,尤利爾感到冰冷而沉重的壓力從側腹傳來,蜿蜒著遊過胸膛與腰肢,仿佛鋼鐵巨蟒正在屈伸纏繞著獵物單薄的身體。尤利爾顫栗著將視線轉向力量傳來的方向——他知道,那是墨迪正在緩緩抽緊綁在自己身上的鐵鏈……
這勒死自己的前奏吧……好像舒了口氣似的,少年大審判官的肩頸無力的鬆弛了。這就是所謂的罪有應得——身為聖歌裁判所最高位者的自己,以無能縱容了屬下的暴行;而又以這種加諸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女身上的暴行,間接傷害了墨迪。罪還不僅於此,看見屬下醜惡行徑的一刹那,尤利爾清楚的體會到在自己心底湧起的震驚與憤怒背後,還彌漫過一股陰暗的潛流。少年無法給這個潛流一個名字,但他明晰的了解這是比七宗罪更加邪惡的情感,最深刻的懺悔都無法贖回,渾濁到足以讓自己墮入地獄無數次……
——所以,賜給我超過勞麗達千倍的痛苦;或者,直接賜給我死亡!少年無聲的呐喊著,用近乎乞求的狂熱。
“這隻是個開始!”沉醉於暴虐行徑中的都主教朝著墨迪得意地大笑起來,那聲音比抽噎還難聽。他用刀刃摩擦著女囚的麵龐,剛剛毆打造成的傷口就在勞麗達唇角,沁出的鮮血黯淡了刀鋒的寒光。隻要對方微微加力,自己豐潤的麵頰頓時就會被割得皮肉翻卷,可紅發少女逼視都主教的眼光裏,不僅全然沒有一絲畏懼,甚至還溢滿輕蔑與不屑。
她不怕!因為她早就有了麵對這一刻的覺悟——從被置於囹圄之中、刀刃之下開始,或者從麵對著墨迪那黑曜石般的雙眼開始,甚至更遠一步說,從被卷入這奔騰不息的命運開始,她就已經深深體會到粉身碎骨的預感,因此也再沒有什麼能讓她畏懼!
對於資深的神職者來說,卑位者的注視原本算不了什麼,可這糟糕的黃昏一定是什麼邪惡魔法的產物吧,就好像永遠沒有盡頭似的膠著下去。門樓尖拱在夕照裏投下濃重的陰影,像是對神之權威最徹底的否定;本性蠢動著,封印它的教條和法則龜裂了。此刻,皇廷派都主教一手高高舉起匕首,一手揪起勞麗達的短發胡亂搖晃,失控地高喊出與身份不相稱的威脅:“不準看我!再看就挖掉你的眼睛!”
成排的盾牌突然相互碰撞著發出一片嘈雜轟響,帝國衛兵退潮般的後撤,都主教被亂了陣腳的人群推擠著,身不由己地退到主禱堂的台階上,堅固的灰石牆體和半掩的沉重銅門擋住衛兵們的去路,那堅不可摧的支撐好歹遏製了崩潰的趨勢。
一切都是因為墨迪向神職者的陣營走過去了。連尤利爾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即使沒有勇氣去看,但身體仍舊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地麵傳來的震動——那腳步緩慢而鄭重,如同破壞神從黑暗的瘴氣中緩緩現出身形……
潰逃使帝國衛兵和墨迪間的距離再次拉遠了,北風在空出的馬到廣場上打著旋,卻在撞到靜靜佇立於空地中央的身影時,突然變得走投無路,隻得盤旋著掠起那曳地的衣襟——站在墨迪和神職者陣營之間的隻有三個人,粗布長袍碎波般的獵獵律動,更映襯得他們如同岬角巋然的岩礁。
這三人是那群蒙麵神職者的成員,保護腦滿腸肥的皇廷派都主教,押解著勞麗達來到這裏。尤利爾熟悉這些人的樣子,不久前傷了自己脖子的藍眼教士就是如此裝束:全身裹得嚴嚴實實,隻在鬥篷和麵巾之間露出一雙金屬般的眼瞳——冰冷、堅定,但卻會在一瞬間達到不可想象的焦熱高溫。
這三位教士不經意的錯落而立,卻守住了最利於攻防的位置,他們無言地注視著唯一的對手,以整齊劃一的動作,緩緩從寬大的修士服下,抽出一泓深秋的湖水般的劍鋒……
這些人絕不是教士!神職者雖然偶爾也以匕首護身,但卻隻能使用連枷、法杖等沒有銳利鋒刃的武器作戰。這三位持劍的教士應該是身經百戰的真正武者,否則他們的行動不可能這樣從容犀利,他們的配合也不可能如此默契無間。
“很好!”隨著墨迪的自語,尤利爾感到鐵鎖鏈強加在背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卸去束縛身體仿佛不再屬於自己,輕得隨時都會在空氣裏消散。這一瞬間的失重讓少年心中砉地掠過死亡的預感;但疾風穿過嶙峋怪石似的呼嘯聲馳過耳際,卻奔向未知的遠處,死神鐮刀揮下的不可思議刹那,終究和無所適從的少年擦肩而過了……
尤利爾朦朧的視野中,墨迪剽悍的背影正一步步地遠離自己,那男人懶洋洋的揚起右手,鋼鐵巨蛇瞬間臣服於他強壯的臂膀,諂媚般急不可耐纏繞過去……
隨著雙方對峙的距離不斷縮小,空氣漸漸變得像鬆脂一樣滑膩而粘稠。也許是幻覺吧,少年看見這蜜色的空間裏,墨迪的身後,一大片蒼白而寂靜的火焰正熊熊燃燒……
——必須站起來!塵埃中尤利爾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必須這樣做;雖然當自己凝視著那迫向敵方的身影,喉嚨裏就會像著了火,雙手不停的顫抖,腳也完全使不上力氣……
“給我攔住他!”主禱堂前方的人群裏傳來都主教聲嘶力竭的喊叫,與其說命令,還不如說是哀號。那三位持劍教士卻充耳不聞,一動不動地默視前方……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衝突就已經爆發了。三道流光閃電與黑色龍卷風的第一次衝突,像試探一樣彼此拋出危險的挑釁,精鍛的利劍和特製的鎖鏈正麵碰撞,飛濺出大量火星。伴著墨迪的怒吼,三位持劍教士的長袍像猛禽翅翼一樣高揚而起,他們曳著刀鋒的寒光遠遠躍開,避過鐵鏈那雷霆般的奔騰之勢。即使是在退讓的情況下,這三人仍然很快守定攻防的位置,相互呼應著,以排浪般綿綿不絕的耐心,阻止了墨迪想要再進一步的攻擊。
如同古老的東方戰棋遊戲,即使單打獨鬥的狀態下毫無勝算,但滴水不漏的防守和伺機而動的進攻,卻可以完全牽製住實力遠勝自己的對手,藉此消磨他的戰力,壓製他的鬥誌,一步步誘使對手進入自己的圈套——這三位教士可以說深諳那戰棋遊戲的玄妙精髓。
與教士們深思熟慮的戰法不同,戰鬥幾乎是墨迪的本能。一擊未果,他卻毫不戀戰,近乎條件反射的收住前進的腳步,對方誘敵深入的布署頓時失去了作用。但那三人和諧的攻防法卻有著強大的彈性,眨眼間便由退守轉為主動出擊。兩位教士分別攻擊墨迪的側翼,餘下那人則以靈活的身手且戰且進,企圖繞到對手身後——這三人的目的並不僅僅是逼迫墨迪後退,他們甚至還要從這亡命之徒的手中,救出身陷險境的神跡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