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墨迪根本無視刺向兩肋的劍鋒。利刃劃破空氣的銳聲裏,他以不可思議的敏捷扭轉身軀,將手中的鎖鏈揮向背後那別有企圖的第三者;而攻擊墨迪兩側的教士同樣連出手挽救遇險同伴的意願都沒有,隻是一心一意地揮出致命的劍招。
這些都是習慣行走於生死之間的人吧——他們都那麼清楚,有時勝利隻是一場速度的賭博。憐憫會變成毒藥,猶豫會變成絞索;真正的仁慈與情義,就是任憑死神在一旁覬覦著自己或同伴的甘美血肉,殘酷地一往無前。
因為轉身造成的毫厘之差,左右側的劍鋒同時割裂墨迪兩肋緊繃的皮膚,切開岩石般的肌肉;而朝神跡之子過去的那位教士卻因為被鐵鏈抽中了頸骨,一下子癱倒在地。那一刻,他金屬般的雙眼中甚至還殘留著全神貫注的亢奮光芒,隨即便暗淡下去,漸漸熄滅。
血在身軀沉重倒地之前就已經噴濺到尤利爾麵前了,那團固體化的紅色一下子砸在瀕死的蒼蠅身上,混了泥土的血水緩慢翻動,映著昏暗天光的液體表麵,泛出昆蟲殘破的屍骸。
下意識地逃避著,所以身體不受控製的行動了,等尤利爾發現時,自己已經跪坐起來,蜷縮著身體拚命捂緊嘴巴,抑製那幾乎脫口而出的慘叫。滿手的泥灰混著奪眶而出的淚水,在少年青白的臉上畫下一道道醜陋而汙穢的抓痕。
——必須站起來,必須站起來!這個聲音在少年心中不斷高漲,雖然依舊未曾理清這樣做的理由和目的,但少年從來不曾如此強烈的意識到,自己必須站起來,馬上站起來!
即使折損了一個同伴,餘下的兩位教士也絲毫不見慌張或激憤,他們鎮定而迅速的變換了陣形,盡量分散於墨迪兩側,在零散進攻的掩飾下不著痕跡地撤退。但恐懼之潮卻席卷了他們身後的神職者陣營,明明隻有一個對手,明明離搏鬥還有很遠的距離,衛士們竟已丟盔棄甲,狂奔逃竄。
潰決的人潮前方,那群為數不多的蒙麵教士卻在悄悄變換陣形,擺布成縱深的漏鬥狀,前方接應退回的同伴,後方則以保護的姿態,將皇廷派都主教的退路隔離開來——關鍵時刻,這位大人手中的人質始終可以牽製狂暴的敵方。
香餌已經布下,捕獸網有條不紊的展開了,隻等獵物靠近就可以抽緊繩索。可獵手們麵對的目標,卻比最殘暴的獅鷲更殘暴,比最狡猾的角虎更狡猾!艱難的等待考驗著每個人的意誌,人形的猛獸在獵網前逡巡著,就是不踏出那關鍵的一步。
早已看出了暗藏的網罟,墨迪停住追擊站定下來,以裹挾著雷火的眼光掃視如履薄冰的敵人。突然間,位於漏鬥隊形底部的一位教士上前一步擺出迎戰的戒備姿勢,卻被一直站在他身後半步位置的另一位蒙麵者阻止了。置身戰團之外的尤利爾覺得那格外流暢的動作似曾相識,下一瞬間他就分辨出,這威嚴地阻止了同伴的人就是曾傷了自己的藍眼教士——因為他的袖口還殘留著斑駁的血痕!
統一行動時還不那麼分明可見,但此刻這微小的細節,卻讓整齊劃一的表象掩藏下的內幕清晰地浮現出來。冰冷的微笑緩緩浮現在墨迪嘴角,那和堅毅的棱角相稱的薄唇看起來冷酷到近乎嗜血。鎖鏈發出輕微鳴響掩蓋了他的喃喃自語:“原來如此……”這低語瞬間化作雷鳴般的怒吼——“你不是要尼伯龍根指環嗎?直接過來拿啊!”
發出這對象不明的挑戰,墨迪震動著粗重的鐵鏈,衝向嚴陣以待的蒙麵教士群。與墨迪對戰過的兩位生還者此刻已成功地融入陣形,迅速集結到藍眼教士身邊,與剛剛那位作勢迎戰者形成了三角形的防守。其餘的人似乎並沒有和他們一樣高超的武藝,但在協同作戰與服從命令的素質方麵卻絲毫不遜。要從這些偽裝成神之羊群的獵犬手中救回勞麗達,墨迪將不得不麵對一場苦戰。
任憑兩翼攻上來的敵人灑下暴雨似的劍光,墨迪的目標隻有一個,他直奔置身漏鬥隊形最深處藍眼男子——隻要擊垮防守最嚴密的關節點,重重鐵壁就會在眨眼間瓦解冰消,這天生戰士對自己的力量和決斷有著足夠的信心。
瞬間飛濺出的鮮血在昏暗天幕上染出一幅絢麗的圖卷,阻擋墨迪的教士們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撲倒在血泊中。那黑鐵鎖鏈慣於禁錮最狂暴的靈魂,此刻無法在歆享祭禮的它化身為最恐怖的武器,貪婪渴求著無盡的血肉與生命。蒙麵教士的人數本來就不適宜消耗戰,繼續直接衝突的話戰力將會被一一吃掉。麵對著分秒逼近的危險,藍眼教士依然鎮定的發出命令。他指揮著漏鬥形的隊伍轉變成防守的貝殼狀,以最小的犧牲保持整個隊形又一次後撤,以隨時向兩翼伸展的靈活性再度與墨迪拉開距離。與整體布署同時,藍眼教士示意身邊的蒙麵者從都主教手中搶過人質勞麗達——是到這個籌碼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失控的狂叫從人群背後爆發出來,誰也無法想象,那樣的嚎叫竟出自平日道貌岸然的皇廷派都主教。在蒙麵教士的包圍下,他無法像別人那樣逃走的,又被奪去了護身的“盾牌”。此刻“萊茵的黃金”的不祥光芒已經徹底摧毀了這位大人的神經,他緊閉雙眼,揮舞匕首胡亂劈砍著看不見的敵人:“不要過來!你敢過來我就宰了她!我是認真的!認真的!”
蒙麵教士迅速擊昏這仁慈的牧羊人,平息了火上澆油的騷亂。然而勞麗達卻因此獲得了一刹那的自由,脫離都主教禁錮的見習修女奮不顧身地向墨迪衝去,仿佛看不見麵前那無數的雪亮刀鋒。藍眼教士正好站在她的去路中央,少女本能地奮力推開前方的障礙。這近乎魯莽的行動注定無法成功,眼疾手快的教士們一下子將女囚摁倒在塵土裏,當她再次被提起來時,頸項間已被架滿長刀。
所謂的投鼠忌器——即使是墨迪,在掌握了先機的此刻也不得不收住所有的攻勢。餘下的蒙麵教士趁機收攏貝殼陣型,沉默而迅捷地護衛在藍眼教士周圍——敵方停止了攻擊,他們也不追窮寇,看得出這些人從一開始就不想取墨迪的性命。
激鬥間這短暫的空隙,讓尤利爾得以深深呼吸抬起眼睛,可那竄過鼻端的空氣讓他差一點嘔吐出來——像過量的苦艾熏香一樣,空氣裏浸透著……血的味道!少年揪緊領口,惶惑的眺望墨迪的方向,卻隻看見一座鋼鐵鑄就的剪影。雖然一動不動,但墨迪那紮實的背肌灌注著無形的力量,仿佛隨時都會撕裂衣襟。
這一刻,藍眼教士已經完全不管敵人的存在了,他以一種渾然天成的傲慢,悠然走過來緩緩打量著紅發的女囚,那萬年冰晶一樣的眼睛裏滿是嫌惡與不屑的光芒。
“竟敢碰我!”藍眼教士朝勞麗達的右手投去厭煩的一瞥,這隻手曾試圖推開他。一旁的蒙麵者如同忠實的影子,立刻趨近見習修女粗暴地擰起她的手腕。即使刀架在脖子上,女囚依然激烈地掙紮著,但她麵對的卻是真正的戰鬥機器,沒有半點憐憫或羞愧,那教士利落地揮動掌中的武器……
手起刀落。伴著一聲短促的尖叫,一顆狹長的、蒼白的石子落在了眾人腳邊,灰石的台階上隨即布滿數不清的暗色斑點。
不會是手指的!絕對不會的!目睹這一切的尤利爾從心底拚命否定著,卻在看見墨迪背影驀地僵硬起來的一刹那,感同身受的戰栗起來。這戰栗越強烈,少年就越想支撐起身體——必須站起來,站起來走過去!不過去不行……
斷指的激痛使勞麗達全身痙攣,不由自主地癱倒下去。蒙麵教士們冷漠的丟開再沒有力氣反抗的女囚,任那無依無靠的肩膀靜靜地抽搐不已。可無法忍耐的短暫衝擊過去之後,紅發少女竟艱難地揚起滿是冷汗的蒼白麵龐,她目光灼灼的盯著藍眼教士,吐出舌尖毫不畏懼的作了個嘲諷的鬼臉:“呸!一點都不痛!”
藍眼教士俯視著膽大包天的女囚,用足尖輕蔑地將那枚殘指撥下台階,目送著它順地勢朝墨迪滾去。接著,他無動於衷地轉向身邊的蒙麵者:“誰讓你停下來的?”這命令讓那教士立即再次高舉劍鋒。
“住手!”忍無可忍的咆哮聲響徹了寬闊的馬道廣場,連那老練的行刑者竟也像被抽走骨頭,手腕頓時軟了下來。然而事實上處於劣勢卻是並不是教士們——即使墨迪的咆哮足以阻止殘酷的暴行、震懾所有的對手,也不能挽回敗局頹勢,因為他的心亂了,此刻這猛獸已不再無所畏懼。
雖然表麵看來全然不為所動,但藍眼教士等的就是這一刻!他雍容地轉身凝視著蓄勢待發的敵手,像是要故意激怒對方一樣再次地頷首授意。身體還無力的倒伏在地,勞麗達的右臂就被又一次拖起,她虛弱地扭曲著腰肢,卻無畏的咬緊牙關,不眨眼地瞪著那即將再度落下的刀鋒。
“陛下!”再度爆發出的怒吼裏包含著帶血的喉音,墨迪出人意料的喊出本來絕不可能出現在這種場合中的尊稱。像要捏碎掌心的鐵鏈一樣,他默默灌注著無可發泄的巨力,從齒間一字一字地迸出這樣的句子,“這是人君的行為嗎?萊奧納多陛下!”
萊奧納多……陛下?尤利爾根本沒法將這尊稱和眼前的狀況聯係起來。說到聖奧古斯都帝國的新王——萊奧納多?柯西莫陛下,尤利爾也就隻在十四歲那年謁見過他的聖顏,當時皇帝還隻是新受冊封的儲君。雖然年紀比神跡之子還小上幾歲,但這位天生的君主在稚齡之年就已展露出不容反抗的霸王之氣。
以後的日子裏,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尤利爾甚至連新王的登基典禮都不曾有幸參加,所以“陛下”二字在他腦海中喚起的,還是那獨角獸般伶俐身影的記憶。少年借著逐漸微弱的天光看過去,藍眼教士沉默站立在蒙麵者中央,凜然地昂起頭顱——既然被揭穿了身份,他也就不再掩飾了。這位微服的大陸之主以一種類似聖樂的莊嚴節奏抬起手臂,揭去了鬥篷和麵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