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絲一樣的淡色長發飄拂開來,依稀遮掩著那近乎透明的容顏——灰暗的天地仿佛一下子被照亮了,高傲的明月是何時無聲無息的降臨人間?

尤利爾失魂落魄的凝視著最強帝國的新王——就像記憶中一樣,不,甚至比記憶中那高貴而青澀的姿影更美!明明比自己還要年少,但皇帝舉手投足間已經有了長者都難以具備的、淩厲而沉重的威嚴。如同粹煉得無懈可擊的冰刃散發出凜冽的寒氣,呼喚著、沐浴著血之豪雨,卻永遠不會被玷汙——那的確是獨角獸啊,自由穿梭於天界與人間的聖潔存在;在這絕對之美的麵前,善惡也好,法則也好,統統不堪一擊的崩壞了……

“管它呢,我就是討厭這個女人!”端麗的唇間吐出這樣任性的話語,萊奧納多王浮雕般的嘴角甚至泛出一抹淺笑,明明是笑靨卻絲毫不給人溫柔可親的感覺,如同堅冰之花朵,美麗得拒人於千裏之外。

墨迪手中的鐵索此時像被打中七寸的蟒蛇一樣,無力的萎頓在地,籠罩在他周遭火焰般的暴烈氣息熄滅了,謫王子嗓音從來就不曾這樣沙啞疲憊:“何必如此——陛下你要的不就是‘萊茵的黃金’嗎……”

更深的笑意浮現在萊奧納多王臉上,他冰藍的目光流動著:“萊茵的黃金啊……”然而皇帝的金口玉言突然間被一個尖銳的女聲打斷了。

“請不要侮辱我!”那女聲顫抖著,發自卑微的泥土中,但卻有著不可想象的莊嚴。

——是勞麗達,因為沾滿鮮血的右臂正被偽裝成教士的武者提起,她隻能不自然的側轉身體,麵孔緊貼在肮髒地麵上的馬靴邊。疼痛使呼吸沉重而艱難,但肉體的創傷卻無法壓垮這身份低微的見習修女的靈魂。意識到這一點,扼住勞麗達手腕的武者忍不住鬆開五指。

與剛剛目睹萊奧納多王禦顏時相同的衝擊,再一次左右了尤利爾的意識。如同麵對著高貴的聖像一樣,在膜拜的衝動裏尤利爾搖搖晃晃的支撐起身體——必須過去,去到她身邊!沒有別的任何目的,隻為請她寬恕,受她救贖!

“請不要侮辱我。”聲音裏夾雜著忍耐疼痛的吸氣聲,但勞麗達從容的語調卻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可破戒的見習修女眼中卻別無所見了——麵對著敵對者包圍下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戀人,她既不愧疚也不畏縮,那麼理所當然的告白著:“因為你從來不曾居高臨下,所以才能得到我真正的愛!我從不期望你施恩,隻請別辜負我——什麼‘萊茵的黃金’,如果隻是一堆金子,那它根本不配來交換我的生命!”

“說什麼傻話!”墨迪毫不掩飾的大吼。這旁若無人的對談讓萊奧納多王的藍眼中浮現出一絲鄙夷的嘲笑,但這不完整的冷笑卻在瞬間凍結——氣流的方向不知什麼時候改變了,風勢陡然加緊,凜冽的呼嘯裏裹進某種奇怪的聲音……

——那是遠處傳來的低沉號角,騎兵部隊移動的信號!雖然不知道這隊伍的歸屬,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時此地即將出現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逃犯的援軍!

捕捉到這些微異動的又何止皇帝一人。鎖鏈的顫音泄漏了墨迪的焦躁——已經沒有時間了,繼續停留一秒,勝算就會減去一分,但自己卻偏偏陷入了進退維穀的泥沼。

這一刻,勞麗達用盡全力支撐起身體,殘損的手指已經痛到麻木了,整個人也因為大量失血而變得昏昏沉沉,但她依然憐愛地凝望著眉頭深鎖的戀人——在別人眼中,他也許是死神、狂徒、囚犯,抑或是猛將、重臣、皇親;但在這平凡的庶民女子心裏,他永遠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比起赫赫戰功與重權高位,更能撥動她心弦的,是他不經意流露出為難神情,手足無措地撫摸後腦的樣子。

“請不要放棄‘萊茵的黃金’。”勞麗達說著,朝彼方的墨迪綻開燦爛的笑顏,這笑容那麼溫柔,仿佛籠罩在光圈裏一樣虛幻而耀眼,“我知道它不僅僅是寶藏,那是你的信念!所以請為了我,守住你的信念……”

白色蝴蝶的翅翼倏忽飛動了。尤利爾看見的就是這般情景,他不明白為什麼墨迪會驚慌失措的高喊“不要做傻事”——那明明很美啊,在飄落的鮮紅花瓣間蹁躚的蝴蝶,白翼被紅淚漸漸沾濕了,微微撲閃著,最終不得不停泊下來,安靜棲息在粗糙的灰石地麵上……

但守衛在皇帝身邊的武士知道發生了什麼——就在須臾之間,赤足的紅發少女以不可思議的敏捷,撲向了最近處的鋒利刀鋒。

墨迪同樣知道事情的結果——有的人終其一生才能尋到,傾其一生與之共度;可失去她,卻隻要一個瞬間……

久經沙場的戰士們此刻竟控製不住發出了低呼,甚至有人想去扶住跌墜下去的少女,然而已經晚了,那蝴蝶般的白足已經不能再乘風飛翔。時間仿佛凝結了,死寂裏隻有勞麗達的微弱笑語清晰可聞:“記住哦……你可以愛上別人,但絕對不可以超過愛我……”

墨迪無言的傾聽著,直到那幽微的語音最終消散在疾風裏。他輕輕俯身撿起滾落到麵前的小指,緩緩湊近唇邊,輕輕的吻了一下;接著,孤獨的猛獸注視著麵色如曉星一般蒼白的情人,那麼溫柔,那麼溫柔的訴說著:“你等我……”

如果之前還可以算作戰鬥,那現在隻能是殺戮了。單隻是那紅了眼的困獸身上散發出的絕望之氣,就足以割裂人的神經。但這樣的暴行為什麼浸透著悲傷呢?與其說是屠殺,還不說墨迪是通過這兩敗俱傷的方式慟哭著,祈求毀滅……

付出與之相稱的血的代價,墨迪終於擊潰了敵方貝殼型的陣勢,皇帝麵前的屏障越來越單薄,那三位武功絕頂的近身衛士堅持三角狀陣型,抵死守護著神色淡定的君王,但以生命換取生命的決死之心卻是誰也阻止不了的。當著鐵三角因為缺失一人而崩潰的那一瞬,奧古斯都的君王鎖定兄長黑曜石般的眼睛,他修長的手指第一次探尋著腰間的劍柄,那是他從先皇列奧手中繼承來的,曾經橫掃整個大陸的長劍……

曾是帝國最高貴的手足兄弟,如今這兩人卻透過槍林劍雨彼此凝視著,那眼神中所包含的,又何止是仇恨這麼單純!

就在皇帝和囚徒第一次正麵交鋒到來之前,尖銳的嘯聲突然撕裂空氣的薄膜,一枝白羽箭嗖地沒入墨迪腳前的硬土。就像一個信號,驟雨般的箭矢朝著凶狠的逃犯激射而來,墨迪不得不揮動鐵鏈抽開這些足以致人死地的騷擾,此刻主禱堂後“保護皇帝陛下”的呼喊突然響成一片。

隨著皇帝顯出禦影,原先潰退的帝國衛士終於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在武官的帶領下重新集結起來對抗殘暴的敵囚,因為早就喪了近身作戰的膽氣,這些衛士以大量弓箭遠距離牽製對手,保護萊奧納多王撤離。

但殺戮的詛咒依然沒有消除,鮮血和哀號聲中,殘陽終於吐盡了最後一縷光芒……

這一刻,尤利爾終於明白了自己要做什麼——去拯救!自己必須去拯救!那並不是幻覺,少年聽得見每個人心底的掙紮呼喊,無論是殺人者還是被殺者,他們那相同的痛苦,相同的絕望,自己必須拯救!

手邊感受到溫柔的摩擦,伴著動物特有的膻味——教皇禦使的驛馬不知什麼時候挨近尤利爾身邊。可能少年身上品質優良的苦艾香是它所熟悉吧,這匹駿馬習慣性地靠近了屬於教廷的人。神跡之子並不擅長騎策,甚至還有點害怕這些大型動物,但此刻他卻毫不猶豫地拉住韁繩,笨拙而努力的攀上馬鞍。

“看見那個人了嗎?求求你帶我去他身邊!求求你!”不懂得駕馭坐騎的尤利爾眺望著墨迪的方向,伏在馬耳邊拚命大喊著,這馴熟的良駒竟迅速明白了馭手的意願,它並不畏懼殺戮,毫不遲疑地奔向那籠罩在血雨腥風中的目標。

羽箭裂帛般的異響不斷劃過耳邊,麵頰上也感受到疾馳而過的銳風,尤利爾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害怕,甚至連持韁的手指都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但少年心中卻完全沒有退縮的念頭——在顛簸的馬背上全力保持著平衡,朝那播撒並呼喚著死亡的身影,尤利爾張開了雙臂……

箭雨掩護中,眾人簇擁下的萊奧納多王依然注意到了神跡之子的舉動,“不要過來!”他脫口而出,阻止尤利爾近乎自殺的行為——比起漫天飛舞的箭簇,陷入瘋狂中的墨迪更加可怖,他甚至會將少年的頭顱與馬頭一塊擊碎。

——即使麵前是地獄的門扉,也沒有什麼可畏懼的了。夜幕中尤利爾的金色長發被勁風揚起,散發著暗火般的光芒,如同降臨天使的旗幟……

錯落的白羽中,聖奧古斯都的帝王驚訝的瞠視著前方——那簡直是個騙局,原以為會在瘋狂中自燃殆盡的墨迪竟抄過韁繩,飛身躍上了馬背,在尤利爾即將落馬的一瞬,從身後穩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形,然後挾持著神跡之子縱馬飛奔。

同樣是電光石火之間,萊奧納多王毫不猶豫地抽過身邊衛士彀中的強弓,穩重地搭上勁矢;接著,皇帝以凝重如山的沉寂姿態,靜靜瞄準那絕塵而去的背影。

“什麼尼伯龍根指環,那本來就是屬於我的東西!”隨著弓弦一點一點的繃緊、張滿,萊奧納多王眉目間浮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你應該明白,我要的不是這個!”在滿月般的強弓到達臨界點的那一瞬,勁矢扯著刺耳的利嘯,驀地投入濃稠的暮色中……

意識逐漸朦朧的尤利爾感到背後溫暖的身體震動了一下,但奔騰的馬蹄卻慢慢奪去了他的思考。

見墨迪並沒有任何異動,反而更加詭譎的操控著神駿的坐騎,萊奧納多王無言地接過屬下呈上的第二支羽箭,再一次瞄準對方心髒的位置,緩緩的,緩緩的向弓弦中灌注入強大的意誌和力量……

羽箭即將離弦的那一刻,強弓發出爆裂的聲響,猛地繃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