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沒時間了!從肩胛上中箭的傷口開始,那種麻痹感已經漸漸蔓延到指尖。不出所料——箭尖上果然淬了毒液,不知道是不是教徒們慣用的“聖克拉拉”。體溫不停地升高,所以反而感到越來越冷,自己突然間倒地不起恐怕也隻是遲早的事情!

墨迪強忍著眩暈與寒意,扯下尤利爾身上紮眼的綢袍和絲履,胡亂塞進鞍韉的側袋裏,然後狠狠抽打那匹驛馬,將它趕向東南方。

目送馬匹穿出茂密的叢林,墨迪倒不擔心它會像戰馬那樣跑回主人身邊——這畜牲也許會循著原路回到驛站,更大的可能則是依照習性投入附近的馬群。如果判斷沒有錯的話,聖歌裁判所東南方應該有一個很大的騾馬市場,因為每當更換守衛時,取道東南的教廷派衛士身上總帶著一絲牲口特有的腥膻味,而北邊過來的皇廷派身上卻從來就不曾有過。這匹驛馬運氣好的話會被人送回驛站;但帝都邊緣集市裏多半是些唯利是圖的奸商,他們嫻熟於消去物品上各種身份烙印,然後在地下市場偷偷轉手,無論是良駒還是那些馬鞍裏的上品衣物,都會在片刻之間憑空蒸發。

總之無論如何,掩藏了這些痕跡,自己的行蹤在短期之內都會成為一個疑團。

原本事情進行得和自己安排的一樣——聖歌裁判所外是一片沙原,隻要平安通過這片開闊地,進入其邊緣遮天蔽日的的黑鬆林,那麼逃脫計劃就成功了一半。裁判所馬匹數量有限,區區追兵不足為懼,即使被趕上了殺光他們就行。記憶中穿過鬆林應該是段緩緩展開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布滿四通八達驛道的荒野,隻要看準方向快馬加鞭的話,數小時之內就能趕到帝都隘口。一旦進入都城弗羅拉,對方以後的追捕無疑會變成大海撈針,自己要完成某些事情將會有再充足不過的時間。

可是,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呢?風一陣緊似一陣,拚命搖撼著頭頂高大繁密的黑鬆枝幹。和原本由陸上吹來,挾著砂粒的寒風不同,此刻潮濕的氣流裏裹著濃濃的海腥味,這是暴風雨將至的前兆。

站在黑鬆林邊緣的溪流旁,墨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徹骨奇寒。這個節骨眼上,毒素蔓延的身體竟不容許自己完美地實施逃亡計劃,目前隻能退而求其次,隱匿起行蹤讓對方以為自己已經進入都城,以期來日方長。這樣想著,墨迪打了個寒顫,有些惱怒轉向在一旁心安理得地不省人事的尤利爾。原以為總該凍醒了,可身穿單薄絲襯衣的少年卻隻是瑟縮肩膀,相當虛弱地忽閃著淺色的睫毛,完全沒有睜開眼睛的征兆,看到這一幕的墨迪簡直有種要揪起他來揍上一頓的衝動。

波動的情緒讓墨迪一陣頭暈,這讓他更加深切的意識到時間的緊迫,他一把拉起尤利爾,用力拍打那蒼白的麵龐:“醒醒,神跡之子,已經沒時間讓你暈下去了!”

寒冷和疼痛讓尤利爾好歹睜開了眼睛,他困惑的眨動水棲動物般的單薄眼瞼,卻在看見眼前人的那一刻失聲驚叫起來。墨迪連忙捂住對方的嘴巴將他按倒在地,作出噤聲的手勢:“想死嗎?”

尤利爾艱難地搖動著被掌握的頭顱,習慣性地流露出哀切的眼神,墨迪在心裏狠狠歎了口氣鬆開手:“那就跟我走!”他不顧被悶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年,轉身走入昏暗的鬆林。

雖然哆哆嗦嗦的,但少年還是跟上來了。聽見身後響起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還夾雜著因為寒冷而紊亂的呼吸,墨迪站下來解開肩頭的大氅,一下子扔到少年的頭上——這計劃逃脫時騙來的禦寒用品,到頭來居然為這無能之輩準備的。

對方顯然嚇了一跳,布料下一陣手忙腳亂的劇烈掙紮之後,響起了有些膽怯的細微聲音。這少年應該是在發問吧,不過聽來更像是自言自語:“怎麼濕掉了啊……”

“洗過了。”逃犯簡短的應付著。尤利爾昏迷的短暫時間內,墨迪在溪水裏清洗了大氅,衝掉自己和敵人的鮮血之後又扔到地裏滾上泥漿,如此一來這還算不錯的毛皮立刻淪落為一副不值一文的淒慘模樣。

本來準備詢問自己衣物的去向,不過尤利爾想想還是沒敢開口,隻得小心翼翼的轉了話頭:“那個……馬呢?”

“跑了。”墨迪不耐煩地說著,縱身跳上了一塊巨大的巉岩。

尤利爾頓時驚恐起來:“跑掉了!沒有馬怎麼辦呢?而且……這是哪裏啊?”墨迪已經在厭煩地咋舌了,他卻還是不知收斂:“我們……我們要到哪裏去?”

“哪來那麼多廢話!”剛剛還製止尤利爾出聲的墨迪自己卻咆哮起來,他忍無可忍的回過頭準備發作,卻突然不見了尤利爾的影子。這長居昏暗囚室的逃犯慣於夜視,很快就發現對方根本沒能跟上自己,此刻少年正一邊扯著大氅不讓它掉落,一邊緊緊拉住藤蔓奮力向岩石上攀爬,到頭來卻總是力不從心的滑下去。看著尤利爾笨拙的樣子,墨迪無可奈何的俯下身,朝他伸出了手。

昏暗中,尤利爾仰視著對方模糊的輪廓,突然間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雖然語氣是那麼粗暴,但他始終沒有棄自己於不顧,甚至還加以援手,這應該就是那個男人的溫柔吧。疾馳過頭頂的呼嘯風聲裏,少年帶著吃掉珍藏的甜點那樣的心情,握住那伸向自己的,灼熱的手掌……

隨著越來越深的進入黑鬆林腹地,墨迪選擇的道路也越來越難走,簡直就是鳥獸的行路。人跡罕至的高林之下鋪著厚厚一層鬆針,不時在人腳下發出微弱的悉窣聲,仿佛踩上去就會陷入一樣鬆軟。可能是暴風雨即將到來的緣故吧,四周靜的恐怖,連鴟梟的怪叫和群狼的長嚎都一聲不聞,這異樣的沉寂更強調出狂飆的尖嘯。除了害怕那不時掠過頭頂的詭譎風聲,尤利爾還要麵對未知前路的恐懼;因為被墨迪嗬斥過,他也不敢再多話,隻得仰頭環視著魆黑的林梢,呼吸間也而帶進了一絲啜泣的味道。

“我們去梅加德的城堡。”墨迪突然直截了當地冒出一句,雖然並沒有憐恤少年的意思,但這句話卻讓尤利爾一瞬間放下心來。

此刻選擇去梅加德的城堡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墨迪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撐不過眼前的暴風雨,情形既不允許露宿,又不允許花過多的時間尋找棲身之所,冒險但也值得一試的辦法就是,混入那座有著“山茶宮”美稱的梅加德城堡……

——被囚禁的每一天,墨迪都在留意著獄卒的閑聊。他清楚地記得這些人一再提起這座山茶宮。雖然自己從前曾路過那裏,回想起來也隻能依稀記得這座位於黑鬆林中的寂寥城堡周圍遍植白山茶。但獄卒們對這小城似乎格外熱衷,放肆的談笑無外乎一個話題:說慷慨的梅加德家族總是將堡壘下城無償提供給來旅人、商隊,甚至流浪者;唯獨山茶宮大門緊鎖的,那是因為家主洛倫佐大人背著菲綠美那夫人在那裏金屋藏嬌。

如果是金屋藏嬌,那倒好辦了……墨迪沉吟著,卻並沒有減慢前進的步伐。

——給洛倫佐報信的人早就出發了,不出多久這位第一貴族便會趕到。雖然白跑一趟,但他今夜應該來不及趕回帝都本邸,如果皇帝駐蹕於聖歌裁判所,那梅加德家主的駐紮休整之處,極有可能就是距離最近的山茶宮。因此這城堡也許是最安全的庇護所——商人出身的梅加德家族為了表現自己的慷慨,一向不在城堡設衛兵,有些偏僻的小城甚至隻有一個司鑰門卒。如果自己能盡快獲取得守門人的同情,進入城中,那麼這人將會成為自己最好掩護者:即使洛倫佐到來,他也不可能向身份低微的司門人提起此行的目的,而門卒同樣不會讓主人發現自己違反規定讓外人留宿的隱情。自己和神跡之子在城堡中躲過暴風雨之夜,要做到的隻是屏息噤聲而已。

這當然是最好的設想,可已走到絕境邊緣的自己,不得不賭命般依賴這最好的設想……

“問題是怎樣才能進去……”墨迪沉聲自語著。

“要去梅加德的城堡的話……”伴著微弱的叮當聲,墨迪聽見尤利爾有些猶豫的嗓音,“養父給我的戒指,不知道有沒有用……”少年說這便站定下來尋找掛在頸鏈上的家徽戒指。

墨迪已經連發火的力氣甚至想法都沒有了,他斬釘截鐵的命令道:“聽著,神跡之子——從現在開始給我徹底的閉嘴!”

這一刻,風裏突然隱隱傳來細微的異響。渾然不覺的尤利爾被墨迪猛地按到岩石下,好不容易才分辨出那是來自叢林那一端的雜亂馬蹄聲。雖然距離遙遠,墨迪還是待蹄聲消失後才直起身來——即使無法判斷是追蹤者還是梅加德的馬隊,但該來的也還是來了,並且來得很快。

“別磨蹭!”拋下這句話,墨迪頭也不會得鑽入鬆林深處,他背影就像狼一樣敏捷。

這片鬆林由外看隻見起伏綿延的茂盛植被,置身其間才知道山勢嶙峋。尤利爾從出生開始就沒有走過這樣的險路,隻能揪著藤蔓雜草,攀著突出的亂石才能勉強登上陡坡,鞋子從一開始就不見了,不知什麼時候割傷的腳火辣辣的疼痛,胸口也像燒著了一樣,雖然整個人就像置身煉獄,但退縮的念頭,竟一絲一毫也沒有浮現在尤利爾腦海中……

登上高峻的巨岩,穿過夾峙的怪石,這段最艱苦的跋涉後,突然展現在眼前的景象簡直如同幻境一般……

掙脫了鬆林的遮蔽,豁然開朗的天空下,小小的半月形峽穀蓄滿黑暗,一隻展開羽翼的巨大水鳥正飄蕩在深淵上,周遭散落著稀疏的潔白雲絮——那是一座線條纖細優雅的潔白石城,有著羽毛築成一樣的輕盈,在開滿白色花朵的植物簇擁下,即使置身晦暗夜色中央也顯得分外鮮明。尤利爾甚至有一種錯覺——這座建築自己正熠熠生輝。

少年正目瞪口呆地看著山穀間仙境的剪影,視線卻突然失去了目標。一片不透明的黑暗兜頭罩下,接踵而至的暈眩裏,尤利爾感到雙腳離地整個人置身於半空中,腹部堅實的支撐和腰間牢固的環抱讓他意識到——原來自己被墨迪蒙在大氅裏扛到了肩頭。

呼喊喑啞在喉間,這倒並非因為墨迪的命令——那是因為手臂也好肩頸也好,隻要接觸到的地方,每一處都是那麼的灼熱。視野被沉重的布料禁錮了,分不清上下左右,也不知道去向何方,如同埋在雲端隨風而行。少年感應著對方步履的節奏,默數著對方肌肉的律動,像飲下銀杯中化作盟約之血的葡萄酒般,這感受在神跡之子體內醞釀出一抹疼痛的微醺……

尤利爾的耳邊突然響起沉悶而瑣碎的敲打聲,包圍著自己濕冷裏摻進了新的寒意,被隔絕於大氅外的世界正在發生的變化——海上生成的蒼青密雲布滿天空,雨腳三三兩兩的叩打著大地,如同警告一般,隻是須臾之間這警告就已變成滂沱之勢。

當抵達城堡巍峨的拱門時,兩人早已經渾身濕透了。墨迪久久叩擊門環,卻完全得不到回應,唯有繁密的雨聲不厭其煩的回響著,更襯托出這裏寥落得像座空城。因為看不見周圍景物的關係,尤利爾有些沉不住氣,微微蠕動著姿勢別扭的身體,墨迪按緊少年繼續耐心地磕響銅環——很快就有結果了,因為他耳中已經捕捉到來自邊門裏的躊躇腳步聲。

隔了一好陣子門上的瞭望口才發出輕響,打開的小木板格子中間鑲嵌著一張蒼老的麵龐,這張臉有著嚴峻的輪廓和深刻的皺紋,並且呈現出不健康的青灰,看起來簡直像礫砂岩雕成的一樣。這就是司鑰門卒吧,果然是與世隔絕的山茶宮的守門人。他顯然曾經是位有著剽悍筋骨和頑固意誌的戰士,可削尖鼻頭上的紅暈卻是酗酒者特有的,遲鈍而渾濁的眼神也證明了酒精正從肉體和精神兩方麵腐蝕這曾經頑強的男人。

司鑰從瞭望口裏緩緩抬起視線望了墨迪一眼,那眼神黏著卻又戒備,讓人聯想到某種爬蟲;接著,他似乎很吃力似的舉起手,像驅趕蚊蟲似的揮了揮,那手勢表示——快滾。

“這位老爺,求您開個門吧!我老婆是怎樣也撐不過這場雨了!”墨迪立刻用濃重的北國腔大聲哀求起來,故意笨拙地將大氅裏的神跡之子抱到胸前。尤利爾這才知道墨迪為什麼要把他兜頭包起來——隻要蒙住頭腳,在這種昏暗光線下,誰也看不出身材纖細的少年的性別。即使日後有人詢問這風雨夜的往事,留在山茶宮司鑰記憶中的也隻是一對“夫婦”而已。

墨迪裝出卑怯而張皇的樣子,仰望門扉上的家徽:“我沒看錯,這個是梅加德的城堡吧?老爺,我是從北麵過來賣力氣的,因為照顧生病的老婆和搭伴的走散了,現在完全迷路啦!大家一直教我沒主意的時候就找慷慨的梅加德!”

守門人沉默的聽著墨迪的哀求,待他說完後,麵無表情的指了指拱門邊的石牆。順著那手指看去,墨迪這才發現牆上粘著一張告示,因為日曬雨淋的關係,都退色剝落了。他借著門燈昏暗的火光,好不容易看清上麵寫著這座城堡不對外人開放,請再走三十裏去下一座梅加德城堡這樣的通知。

“我哪裏看得懂!”墨迪粗魯的大喊讓對方的眼皮微微的彈跳了一下,但這氣勢很快就虛弱下去了,這倒不是所謂的演技,因為麻痹感已經擴散到頸間了,身體幾乎是靠意誌才能行動的,墨迪喘了口氣繼續哀求著,“您看這麼大雨,我老婆快撐不住了!求爺行個好吧,我們隻要在下城的小旮旯裏躲一宿就行了,絕不添亂!”風裹著豆大的雨點不失時機地敲打在門扉上,實在是增加了淒慘的氣氛。

瞭望口裏這時卻沒了動靜,墨迪知道關鍵時刻到了,對方已經放棄勸說,接下來就是行動——要麼打開門扉,要麼連瞭望口也關上,一切都取決於這沉默門卒的人品和心腸。墨迪深深呼吸著,緊盯那緊緊閉合的門縫。從那裏,傳出了金屬摩擦的吱呀聲……

運氣並沒有拋棄自己!一瞬間墨迪鬆了口氣合上了眼睛,司鑰從便門後麵探出頭來,冷冰冰地朝墨迪他們招著手,並示意不要聲張。

待墨迪抱著尤利爾閃身進入門中,司鑰門卒立刻指向中庭回廊拐角那邊的小夾道,那裏的下行台階通向闃無人跡的幽暗下城,這一刻,他暗淡的眼光裏才多少有了一些神采。墨迪向這位不苟言笑的老人彎腰致意,頭發斑白蓬亂的司鑰依然不動聲色不發一語,隻是打手勢示意他們快點躲進下城。

就在墨迪轉身走向回廊的刹那,一團影子如電光石火般朝他飛掠過來,伴著“嗄”的一聲嘶啞長嘯,這黑影從不可思議的角度襲向他的眼睛。

——是訓練有素地猛禽在攻擊!墨迪的身體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行動了,他以左腳為軸心轉動身體,用肩膀下壓的慣性帶起尤利爾身上大氅,猛地抽向那迅捷的偷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