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簸讓尤利爾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他下意識的咬住大氅的一角,阻止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叫,苦澀的泥水味道不失時機地滲入少年舌尖,久久縈繞著他的齒頰。正因為無法親眼看見外麵發生了什麼,所以不安才來的更加強烈,尤利爾所能做的隻有沉下頸項,緊緊依附著墨迪的寬肩。
“梅菲斯特!”回廊的那頭傳來了怪異的語聲,一聽這呼喚,被墨迪擊退的黑影立刻在半空劃了個弧線,繼續嘔啞啼鳴著,慌慌張張地飛向召喚聲傳來的方向。從鳴聲和飛翔的姿態中,墨迪判斷出這兩翼寬大的禽鳥並非鷹隼之類的掠食者,那僅僅是隻渡鴉。被過度的警惕和毒藥的侵襲削弱了判斷力和控製力,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來帝都搬石頭的力夫不應當有這樣矯捷的身手,此刻甚至連司鑰門卒都流露出疑惑的眼神。墨迪所能補救的,就是裝出站立不穩的樣子,抱緊尤利爾跌跌撞撞的朝牆壁栽倒過去。
因為視角變幻的關係,鋪著白石的回廊像結冰的河渠一樣,筆直的在墨迪眼前伸展開來。那果決的拐角處,一雙躡著絲履的腳滑行般飄近,每一步,都微微帶動繁複的黑色衣擺,那衣褶上刺繡的銀邊就像月光映照下的薄雪般閃爍著幽微的光澤。
墨迪慢慢抬起視線,壁燈在簷外昏黑的雨簾上畫出一抹幽豔的橘黃,這抹亮色映出一道高挑的身影——那是個身披絲袍的男人,舉止間是開滿雪白花朵的山茶樹般肅肅然的清峻風姿。他邁著罕見的輕盈步伐緩緩移近,那隻被喚作“梅菲斯特”的渡鴉收斂了偷襲者的凶猛姿態,雕像般棲息在他肩頭,猛地看起來,那修長的肢體上就好像負載著兩個頭顱一般蹊蹺。墨迪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他警惕的思忖著對方無聲無息的站在那裏究竟有多久。
司鑰門卒連忙鞠躬行禮,看來這男人就是山茶宮的主人,最差也是發號施令的高位者。墨迪忍不住在心裏咒罵開來,什麼金屋藏嬌,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洛倫佐閣下的情婦”嗎?
黑衣城主並不去看那卑微地俯伏在地的“年輕夫婦”,隻是一邊點頭回應門卒一邊曼聲說道:“今天的風聲很大,沒有心情做實驗就出來散散心,沒想到‘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他的語音裏帶著一種微妙的違和感,雖然說不出哪裏有問題,但就是覺得不對勁,可能是語調的重音和抑揚讓人感到別扭吧。尤其是最後兩句,墨迪壓根就沒聽懂講了什麼。
聽見城主的話,門卒本來就很陰沉的臉色更陰沉了,他抬腳踢在墨迪腿肚上,接著粗魯的連推帶搡,要把對方驅逐出去。
“這怎麼行,你看這雨!”城主慢條斯理的抬手阻止,又嘰裏咕嚕說了兩句,“‘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留宿外人又不是沒有先例,你家主人不可能知道的。”
臉色嚴峻的門卒明顯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這看起來不近人情的老人似乎也曾不止一次的違背洛倫佐的禁令,收容急需幫助的旅人。反正這些人都在下城留宿,原本就和居住在內城的城主互不相幹,所以雙方也就都心照不宣了。得到許可的司鑰正要將墨迪從地上拉起來帶往地下室,黑發城主卻示意他回到崗位上去,他便迅速退回門房。自始至終,這位石像般的老人都沒有一句言語。
待門卒花白的頭發消失在夜色中以後,城主垂頭俯視著暴風雨夜意外來臨的不速之客們,墨迪這才有機會看清他的容顏——
難怪這城主說話時一直有莫名的不和諧腔調,那是因為他根本不是聖奧古斯都帝國,甚至不是這片大陸的人——他隨意挽在頸邊的長發有著酷似鴉羽的顏色,那是一種異國情調的透明的烏黑。在火光下泛著暖洋洋的琥珀色光澤的皮膚,應當像最上等象牙般冰冷滑膩吧,因此這男人的麵孔看起來陽剛得那麼精致。果決流暢的眉線就像黛筆一揮而就,以冷靜的姿態守護著斜飛的鳳眼,這雙眼睛從不直視任何人任何事物,那是為洞悉宇宙本質而生就的雙眸。墨迪對這樣的眼睛並不陌生,他知道它們屬於決不妄圖簡單機械地解釋本源,而是在身體內部與萬有永恒共鳴著的種族——那是東方神秘的龍獸之國居民特有的容顏。
“我是借住在這裏的旅人,叫我浮士德就行了。那麼你呢……”這位自稱“浮士德”的旅行者用龍獸國人與生俱來的迂回方式娓娓問道。雖然墨迪懷疑他剛剛就已經聽到了自己和門卒的對話了,但還是隻能忍著催迫過來的眩暈和惡心,將自己的謊言謹慎的重複了一遍。
“這就是你的夫人了?她生病了啊。”男人接下來的話題讓大氅下麵的尤利爾微微有些緊張,“讓我來替她看看吧,反正我也學醫術的。”
“不用了,大人!”墨迪裝出惶恐的樣子側身阻擋對方。浮士德也不堅持,撤回手斜過修長的眼尾,睥睨之間甚至滲透著一種果斷的媚態,那是不屬於女性的清冽媚態:“真的不要緊嗎?我……聞到了血的味道……”
墨迪的肩膀猛地繃緊了。這位慣於征戰的王子沒有料到,這位看起來隻拿得動紙筆的外國人竟有如此敏銳的感覺——自己已經處理過箭傷並清洗過衣物了,可對方仍然把握到那幾乎不可捉摸的蛛絲馬跡。此刻墨迪不得不以最壞的方式掩飾著:“她是生孩子落下的老毛病。”
“這樣啊……”浮士德沉吟著後退了幾步,似乎習慣於遠離這樣的狀況,墨迪乘機起身想繞過他去往下城,然而對方的語聲卻緊接著響在身後,像柔軟的繩索一樣絆住人腳步:“你知道司鑰為什麼會放你們進來嗎?”
墨迪緩緩回過頭來,卻碰上了龍獸國的男人難以言喻微妙眼神:“因為司鑰年輕的時候在皇帝的部隊裏服役,駐地和他家隻有一河之隔。那天晚上妻子生產,他想偷偷溜回去卻被抓住了。按照軍法這算逃兵,是要被處死的,不過洛倫佐的父親恰巧在場,一時不忍替他求情,司鑰這才保住了一條命,不過代價是他的舌頭。”
難怪那位蒼老的司鑰門卒一直沉默著,原來他根本沒有舌頭!可能因為是異國人的關係,浮士德在陳述這樣淒慘的往事時,措辭和語氣都是那麼平淡,他抬起透明的深黑色眼睛:“我想,在這個國家裏一定有很多像司鑰一樣的人吧,他們有的就被正法了,有的卻逍遙法外,比起他們來,司鑰是幸運呢,還是不幸呢……”
墨迪完全弄不明白怎麼突然跳到這樣的話題上,無法跟上東方人奇妙的思維方式,此刻反而是木訥地保持沉默比較安全,他隻有忍耐著催迫過來的嘔吐感,靜待對方再次開口。不知不覺中,浮士德已經徹底左右了談話的走向,他的外國腔聽起來有種置身事外的冷靜:“不過……即使司鑰拚出命去,他的妻子還是難產死了,孩子也沒保住。所以不小心的話,你最心愛的女人也會死哦。”
兜了這麼大的圈子,還是回到了原點!墨迪再次感到了氣血上衝的眩暈,這一次的衝擊來的異常猛烈,他踉蹌著後退一步,緊靠牆壁保持平衡,石塊的寒意讓他壓抑住了嘔吐的衝動,但卻控製不住脫口而出的混亂話語:“她死了,我也會陪她一起去的。”
——她死了,他也會陪她一起去的!一瞬間尤利爾不自覺的顫抖起來,他意識到墨迪話裏真正的意思——這位蠻族王子已經有死的覺悟了,從卑微的見習修女為他獻出生命的那一刻起,他已決定了與她生死相隨!隻覺得包圍著自己的漆黑似乎就是死神的羽翼,尤利爾的手腳在一刹那間變得冰冷,他忍不住透過包裹著自己的大氅,顫抖著尋覓對方的體溫。少年的反應並沒有讓墨迪清醒,他低沉的聲音繼續著:“等我……等我完成必須要做的事情之後……”
這一刻,風中突然傳來異樣的悠長聲響,按照固定的節奏反複奏鳴著某種單調的旋律,如同猛獸的嗚咽。這聲響讓墨迪驀地醒悟過來——那是來自遠處的號角,代表高位者即將蒞臨的警蹕!取回僅存自製力的謫王子頓時變了臉色,難道自己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此刻最不想碰到的人——前攝政卿洛倫佐即將來到這偏僻的宮城!還沒等他混亂的腦際梳理出應對方法,激烈的馬蹄轉眼間就擊碎了枯燥的雨聲,威風凜凜的喝道在門外次第響起:“打開大門,迎接梅加德的主人!”
“你的臉色很蒼白嘛……”浮士德悠閑的語調讓墨迪藏在大氅下的拳頭握緊了,尤利爾感到支撐著自己的肩膀與胳膊,正在慢慢的化為鋼鐵,就在殺意幾乎要掙脫控製迸發出來的那一刻,異國男人輕輕振動衣袖,“還站在這裏幹什麼,讓貴人看見可不太好啊……”說著他丟下墨迪二人,以那種飄舞似的步態繼續移向大門。
在生鏽的門扇開啟的沉重聲音裏,墨迪拚盡最後的力量奔進夾道,在沒入陰影中的那一刻,他的臂膀再也沒有支撐任何重量的力氣。尤利爾順著對方的肩頭滑下來,七手八腳的扯開蒙頭的大氅,如釋重負的長長舒一口氣。墨迪連忙將他壓在石壁上作出噤聲的手勢,提醒神跡之子保持警惕——謫王子實在不能信任那行事難測的浮士德,這外國人不知道葫蘆裏買的什麼藥,也許他立刻就會向來人泄露一切也說不定;如果他真這樣做,不管對手是不是洛倫佐,自己都將再一次麵臨幾乎沒有勝算的死鬥。
這一刻,門口響起了絲綢般優雅的聲音:“我的博士,你竟會來迎接我?”
——那果然是尤利爾的養父,大陸最偉大家族的年輕家主洛倫佐?梅加德,此刻,他一貫光滑如緞的聲音掩飾不住因焦灼而產生的小小皺纈。隨行者翻身下馬的聲音也跟著響起,聽起來人數並不太多,看來洛倫佐此行的確匆忙,隻帶了隨身的精銳騎士。
“‘更無柳絮因風起’……”被尊稱為“博士”的浮士德用陌生的語言回答著,那不動聲色的語調像異國的薰香一樣蕩漾,“隻是被雨惹起了思鄉之情……”
突然間,山崩般的壓力倒向尤利爾的肩頭。墨迪的身體像被抽去支撐的石料堆一樣猛地崩塌下來,尤利爾連驚呼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他帶著一起滾下台階。
了解到浮士德此刻並沒有向洛倫佐提起有外人來到山茶宮的意思,墨迪一時間鬆了口氣,但這片刻的鬆懈卻導致不可收拾的結果——一直靠意誌支撐的身體就此失控了,毒液,疲勞,緊張像一群貪婪的蠹蟲,早已將他肉體與精神蛀蝕得遍體鱗傷。
一陣劇烈碰撞讓尤利爾幾乎失去了意識,當他回過神來,人已經躺在下城潮濕肮髒的地板上了。少年艱難地支撐起身體,數不清的跌傷撞傷和擦傷讓他全身疼痛,但比起這些來,更讓他恐懼的卻是籠罩一切的黑暗——明明墨迪是和自己一同失足滾下台階的,現在卻蹤影全無。尤利爾隻覺得自己被拋棄在孤獨地獄裏,他一邊呼喚萬能的主,一邊驚恐萬狀的摸索著,可觸手處淨是僵硬粘膩的不明物體。
若不是墨迪在不遠處發出的微弱呼吸聲,隻怕神跡之子已經崩潰了。少年像撈到救命稻草一樣尋聲摸去,對方肌肉紮實的觸感讓他一陣安心。正要開口呼喚,尤利爾卻突然發現有些不對——一向警惕的墨迪竟對自己的靠近沒有任何反應!他忍不住輕推對方的肩膀,指尖卻立刻被某種溫暖粘稠的液體濡濕了,黑暗中少年下意識的用嗅覺確定那究竟是什麼,異樣的腥氣卻讓他一陣反胃——那是血,腐敗的血!
從未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過傷者,尤利爾好不容易才控製住沒有遠遠逃開,他不知該把墨迪喚醒還是讓他繼續這樣躺下去,隻能猶豫著試探對方的身體,卻發現額頭也好,頸項也好,手指能碰到的地方全都是一片灼熱,灼熱得幾乎要燃燒起來!
他不僅在流血,還在發燒!做出這判斷的同時,尤利爾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把握住謫王子的手心。這動作讓墨迪多少恢複了一點意識,他以僅存的力氣訴說著自己的狀況:“……是毒箭……可能是‘聖克拉拉’,幫我把傷口……”
迅速混亂下去的意識使墨迪無法完整傳達這指示,不過尤利爾好歹聽清了“聖克拉拉”幾個音節。雖然除了神學之外其他知識都貧乏得可憐,但少年總算是聽說過這種毒藥——因為毒性不強又發作緩慢,卻可以長期的麻痹和破壞敵人的身體,“聖克拉拉”是教會唯一認可的溫和毒素。少年記得它的中毒的症狀分以下幾步——首先是高燒,接著陷入昏迷,最後在昏迷中毫無痛苦的死去。果真如墨迪所言,那他的身上已經表現出“聖克拉拉”中毒的最初症狀了。
此刻尤利爾的眼睛已漸漸適應了黑暗,借著牆縫間漏下的微光,他看清墨迪不斷痙攣的眉頭,燒灼在皮膚下的高溫已使他的嘴唇幹枯皸裂了。那幾乎讓人錯認為不死之身的蠻荒之神,如今竟像兒童般虛弱無助,毫無防備地倒在發黴的地麵上,因為寒冷而不停的打戰。
異樣的感情一下子攫住了尤利爾,少年無暇分辨那是憐憫或是別的什麼。他解下纏在肩頭的大氅覆到墨迪身上,中毒者指尖的力量那麼虛弱,可當少年抽回手的時候,那握力卻瞬間不自然地強大起來。“你別怕,我不是要離開你,我不走……”尤利爾情不自禁的哽咽著,俯身將半昏迷中的謫王子緊緊抱入懷中。
高燒的感覺非常奇妙,眼前就像盛夏正午的晴空一樣輝煌炫惑,但身體卻被置於奇寒徹骨的冰窖中,墨迪隻覺得自己正不由自主的浮上半空,刹那間又重重栽回地麵,原以為這種折磨將無休止的持續下去,突然覆蓋過來的體溫與重量卻多少讓他感到一絲安心。並沒有意識到此刻抱住自己的是誰,隻是為尋求更多的支撐與慰藉,墨迪本能地環住少年的腰肢。
隔著單薄的襯衣,尤利爾瞬間感受到從對方身上遞來的高溫,這溫度讓少年的麵孔頃刻間燃燒起來,胸口也針紮似的絲絲刺痛著。下城厚重的石牆隔開了外界的聲響,寂靜環繞在周遭,尤利爾甚至覺得時間已經停止,這世界隻剩下包圍著自己和墨迪的小小房間。
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沉默裏,隱約浮出一縷微弱的嘀嗒聲,開始尤利爾以為隻是幻聽,可這聲音卻以一種固定的節奏耐心地鳴響著,反複的、反複的敲擊著人的耳膜。少年這才注意到那是牆壁間滲透下來的雨滴。
綿延不絕的雨聲將尤利爾一下子拉回到現實中,他突然間意識到——這根本是在浪費時間!自己能為墨迪做什麼呢?抱緊他,給他溫暖,可表麵的庇護是那麼虛假,它並不能斬殺盤踞在他體內,吸食生氣的毒蛇!那不吉利的嘀嗒聲催迫著少年,將恐怖的幻想塞進他腦海裏——不斷流失的似乎不是雨水,而是墨迪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