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所懲治的人是有福的,所以你不可輕看全能者的管教。因為他打破,又纏裹;他擊傷,又用手醫治……”在尤利爾意識過來之前,神聖的經文已經湧出了唇齒間,他清冽的美聲曾在布道場上讓所有人陶醉,如今卻隻能飄蕩在幽暗的地下室裏,像自戀的精靈一樣與回聲嬉戲。據說在遠古時代,虔誠的吟誦神聖經文就能治療一切災病;可如今這充滿誘惑力的語句隻能安撫少年惶恐的靈魂。尤利爾一邊吟詠,一邊顫抖著撫摸墨迪深鎖的眉頭,仿佛字字句句中的神恩,會隨冰冷的指尖降臨到對方身上。
“……用手醫治……醫治……”頌讀到這裏,即使尤利爾再沒有常識也意識到了——現在真正能救墨迪的隻有解毒劑!然而這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裏再怎樣也變不出藥劑來,那些潔白藥丸隻會陳列在教廷直屬的藥店裏,仿佛在展覽程式化的慈悲。
“六次遭難,他必救你,就是七次,災禍也無法害你……”頌經聲裏蕩漾著哭泣的尾音,尤利爾嚐試掙脫謫王子的懷抱,卻遭到了無意識的反抗,他用力掰開那緊握的手指,眼淚卻控製不住的滴落下來——雖然不知道將墨迪一個人留下會發生什麼,雖然不知道離開之後能否安全回來,可自己必須去尋找解藥,因為自己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你必被隱藏,不受口舌之害……災殃臨到,你也不懼怕……”抽泣使尤利爾語不成聲,他斷斷續續的念誦著經文,下狠心拉開對方的雙手,然而墨迪卻再次抱緊雙臂,發出低微的囈語:“勞麗達……不要走……”
“我不是勞麗達,所以和她不同,我一定會回來的!”話語哽咽在喉間,尤利爾不由自主地搖著頭,後退幾步掙脫病人的雙手。借著牆縫間漏下的昏暗光線環顧四周,他發現牆角有一堆不知已經閑置多久的草氈,便連忙過去將散發著黴味的幹草抱來蓋到墨迪身上,嚴嚴實實的替對方掖好大氅之後,少年返身踏上了通往地麵的台階。
純白的山茶宮城裏飄蕩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甜蜜香氣,尤利爾呼吸著這奇妙的芬芳,覺得眼前的景物都像沉在水底一樣,怪異地扭曲搖蕩起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奔波太過疲勞,洛倫佐的騎士們似乎都在休息,尤利爾從下城潛行到主城中,竟沒有碰見一個守衛者;也幸虧如此,否則以為躲在拐角處探頭張望就能隱藏蹤跡的神跡之子早就幸運地回到養父身邊了。
然而因為不熟悉地形的關係,尤利爾始終沒能找到正確的道路,四通八達的白石回廊對少年來說簡直就是迷宮。壁龕裏的火光沿著石牆成排地延伸下去,映著廊拱的雕像,簡潔的穹頂上於是布滿歪斜的陰影,黑黢黢的蠢動著,像是無數異形的精怪,隨時都會飛撲到人的麵前。籠罩著山茶宮的香氣越來越濃,一股無法遏抑的混沌感漸漸滲入尤利爾的意識,他咬緊嘴唇趕走侵襲過來的困倦,不知不覺間,那細弱的唇角滲出了星星血絲。
就在即將陷入睡眠泥沼的那一刹那,一道黑影倏地掠過少年眼前,疾風帶起他長長的金發,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掠過被夕陽照徹的燦爛彤雲。尤利爾嚇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脫口而出的驚叫,頓時睡意全無。他的視線追隨那突襲者停在前方的壁燈支架上,火光將碩大無朋的濃鬱陰影壓到他眼前……
恐懼讓尤利爾下意識的後退著,看到這反應,那突襲者得意洋洋地發出嘶啞的啼鳴。少年這才分辨出棲息在火光邊的不過是隻漆黑的渡鴉,它似乎完全不怕火焰,那幾乎沒有眼白的透明黑瞳裏灑滿躍動的金星。
這……就是梅菲斯特吧。尤利爾回憶起剛抵達山茶宮時的遭遇,可是這隻鳥怎麼會在這裏呢?難道說這裏離它的主人,那個什麼浮士德博士的房間不遠了嗎?
少年突然一陣欣喜——那位浮士德博士曾自稱學過醫術,他那裏也許有“聖克拉拉”的解藥也說不定!如果能在這裏找到解毒劑,就可以省去辛辛苦苦找藥房的時間。
像看透了對方的心思,梅菲斯特“嗄”的一聲振動翅翼飛掠起來。它沿走廊低低盤旋,時飛時停地繞過少年頭頂,簡直就像在引導一樣。尤利爾疾走幾步跟在渡鴉身後,也不知追著它轉過了幾個拐角,爬過了多少台階,當走下幾級螺旋形的樓梯後,一幅巨大的畫像突然橫在前路中央。
這幅畫像位於在一小段走廊的盡頭,幾乎占據整麵牆壁。熟悉聖像的尤利爾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作品——又薄又軟的畫布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兩頭還裝飾著黑色的木軸,狹長的畫麵上描繪的既不是天父也不是聖母,甚至不是任何一位聖徒或天使,那隻是一位鬢邊簪著碩大白色花朵的凡間女子,尤利爾從不知道繪畫的對象也可以是普通人。
這女人我在哪裏見過!這是尤利爾的第一感覺,但他又不能理解自己何以產生這種想法,因為這幅畫的技法是如此怪異,它根本沒有準確地表現出人的形象——畫麵上隻有一堆黑色的線條而已,此外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空無一物的角落處有幾行蛇行般的奇怪符號,下麵還印著一點朱紅,那是紙上唯一的亮色。整幅畫沒有色塊,沒有陰影,甚至連透視都沒有,簡直像小孩子的塗鴉。可是尤利爾就是覺得畫麵上的女人似曾相識。
少年仔細審視著畫上女子平板的臉,初看時他隻覺得說不出的怪異難看,可看到第二眼,某種形象以外的東西卻悄悄攫住少年的眼睛。色彩浮現出來了,層次浮現出來了,那女子的美超越形象孤寂地在黑與白之間輝映著,尤利爾甚至覺得這些黑色線條就足夠了,再沒有什麼比這些它們更能表現那女子似乎在期待著什麼的幽怨風姿。真是一幅魔性的圖畫——和常見的肖像不同,那些塗著厚重油彩的畫作凝固了不斷流失的時間,可在這幅畫裏,流暢的黑色線條與時間共舞著,那女子的衣衫仿佛正隨著看不見的清風無聲輕揚,襟袖間染滿鬢邊白花吐露的芬芳。
尤利爾忍不住後退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卻突然發現梅菲斯特不見了!這裏明明是走廊盡頭的死路,也沒有門窗和瞭望口,那隻渡鴉怎麼會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在少年疑惑不已之際,沉悶的烏啼突然響起,就好像從牆壁裏發出的一樣甕聲甕氣的。尤利爾疑惑地湊近畫像,那嘶啞的啼鳴聲立刻稍稍清晰了一些。少年大吃一驚——難道梅菲斯特在這扇牆背後嗎?他猶豫著伏在壁上想確定自己的猜測,可隨著一聲輕響,前方看似堅實的支撐突然朝一旁滑開。尤利爾身不由己地一頭栽向前去,他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穩住身形,踉蹌著回過頭來,身後的牆壁卻已在漸漸閉合,片刻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再次包圍了少年。
不可以被困在這裏!尤利爾返身奔過去,正要敲擊那古怪的牆麵,背後卻傳來響亮的渡鴉啼鳴,怪叫聲在幽暗中激起一連串空曠的回音。一絲微風冷淡地拂過頸邊的發根,尤利爾這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地方可能並不封閉,也許是條甬道也說不定!可這又是通向何處的秘道呢?不知該就此走下去還是努力返回原路,少年猶豫著依靠在濕冷的牆壁上,梅菲斯特則在漆黑的彼方不耐煩地高叫著,似乎在催促他早下決心……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這句話讓少年突然間有了勇氣,這世上的萬事萬物無一不在神的眼中,痛苦也好艱難也好,一切都是天父賜予的試煉。想到這裏,尤利爾下意識的去撫摸衣襟上的聖標,卻隻摸到單薄的襯衣——外套早已經不知去向了。然而這卻沒有讓少年氣餒,毋寧說從負麵增強了他的決心,尤利爾更加虔誠的呼喚著天國的造物者,像盲人一樣摸索粗糙的石壁,走向鴉啼聲傳來的方向。
這條甬道似乎已經修了好久,觸手的地方到處都是不見光的濕滑苔蘚。黑暗削弱了尤利爾本來就很可憐的判斷力,談不上前進或是後退,他隻是順著延伸的牆壁機械地移動而已。似乎走了多久,又似乎剛剛舉步,恍惚間少年覺得似乎有什麼搖曳在眼底,定睛分辨才發現那是一星燈光,這微光勾勒出一個模糊半圓形門洞——不知不覺間,他已來到甬道盡頭。
尤利爾朝著光源緊走幾步,一盞行燈便分明地閃爍在披掛枯萎藤蘿的出口處,那小燈呈現出柚子一樣的形狀,燭火透過亞麻白的輕薄織物投射出來,仿佛雲羅後的月光一樣朦朧。尤利爾驚訝的發現這盞燈竟銜在梅菲斯特喙裏,他從沒見過如此輕盈的照明物。不過更讓他驚歎的是被燈光照亮的身影——在傾盆大雨掛起的簾幕襯托下,那端坐在純黑馬匹鞍韉上馭手有著秋樹般蕭瑟的風姿。
“被你發現了啊,夫人……”馬背上的人用古怪的語調招呼著,那正是所謂的“浮士德博士”的外國腔。好不容易才回想起墨迪的謊言,尤利爾悟出對方那聲“夫人”是在調侃自己,臉立刻紅成一片。如果他更靈巧一點,應該會發現剛剛經曆的一切實在太不自然,簡直就像誰刻意布下的圈套,而這位異國旅人則有著最大的嫌疑。但沐浴著聖光長大的神跡之子卻根本就沒有如此的心機,此刻對方幾句戲言就已經讓他麵紅耳赤,不知如何應對了。
尤利爾的窘狀讓浮士德博士略略有些意外,他繼續揶揄道:“我可以為您效勞嗎,夫人?”
“我……我並不是夫人……”尤利爾囁嚅著,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句簡單的話,就全盤否定了墨迪用以保命的謊言,將他和自己都置於危險之中。
“哦哦!我了解了!”浮士德故意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雖然他有心張網,但實在沒料到竟俘獲了這樣罕見的獵物。他謹慎的斜睇著手足無措的少年,思忖這窘狀究竟是真實的,還是根本就是演戲,他故意沉聲冷笑:“原來剛剛那家夥在說謊啊!那麼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讓尤利爾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終於對自己的處境有了最起碼認識。雖然不至於冒險對這個素昧平生,並且似乎和洛倫佐過從甚密的外國人說出自己的身份,但是要讓神跡之子流利的編出謊言似乎也有些強人所難。尤利爾低下頭,用力絞著手指,他的聲音優柔的流淌出來,像輕柔飄落的羽毛:“對不起,我……我不能說……”
“什麼?”這回答大大出乎浮士德意料,他下意識的提高了聲音,尤利爾條件反射的瑟縮起肩膀,但片刻的掙紮後他還是抬起頭,鼓足勇氣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對不起!因為某些原因,我,我不能告訴你我的名字!”
“哦……”浮士德垂下了修長的鳳眼——這獵物還真是一頭稀有的珍獸,明明在拙劣的掩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可他那透明澄澈的聲音,和同樣透明澄澈的蔚藍眼瞳裏竟沒有一絲欺騙的雜質。眼前的少年如果不是傻瓜,那一定就是令人作嘔的騙子,浮士德沉吟著,故意拋下更美味的餌食:“‘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因為我實在不希望別人知道我在這裏,所以還請你把剛剛經曆的一切忘掉好嗎……”
這句話讓尤利爾一下子睜大眼睛——對方會這樣說,是表示他要離開了嗎?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少年疾步衝過去一把拉住轡頭,卻不清楚該如何陳述挽留的理由,隻能目不轉睛的仰視著對方的雙眸。浮士德俯下身輕聲漫語:“有什麼問題嗎?我在趕時間……”
尤利爾頓時語無倫次:“請你救他,博士,請你……請你救那個和我一起來的人!他中了……他中了‘聖克拉拉’的毒!”
“果然是這樣的啊……”浮士德露出琢磨不透的笑容,“本來救他是不成問題的,可今晚我恰好有個重要的約會……”
因為自己不得不給對方添麻煩,尤利爾難過地皺起眉頭:“雖然……雖然這樣說太不講理了,可是你不救他的話,那個人就要死了!”
“別緊張,一時半會兒死不掉的!”浮士德滿不在乎的態度卻讓人無法生氣,“所謂的‘聖克拉拉’這種東西,在我的故鄉簡直就是兒戲——發作慢毒性低,而且一個偏方就能痛快徹底的解毒……”
“偏方……你是說和惡魔交易嗎?”少年理所當然的用自己貧瘠的知識解讀對方的話,在說到“惡魔”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習慣性的在胸前劃起了聖標。
“不是那樣的,所謂偏方隻是解藥的一種而已。”浮士德從對方的小動作中一下子捕捉到了關鍵問題,“那種解藥很容易弄到,隻不過對神職人員來說就有些不方便了……”
“我不怕!”尤利爾迫不及待的大喊。“隻要能夠救他,我什麼都不怕!”他根本沒意識到剛剛的話等於是默認了自己聖職者的身份。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浮士德笑得有點異樣,“你知道盟草吧?”尤利爾老實地搖搖頭,浮士德一邊感歎不出所料果然太不正常了,一邊忍住笑:“這個國家的人隻知道盟草的花有用,卻不知道它的葉子,就是‘聖克拉拉’最好的解藥!”
少年立刻懇請對方將盟草葉子借給自己,或者告知這種神奇的植物生在什麼地方,即使是高山深水,自己也會豁出命去采來。
浮士德終於控製不住大笑起來:“我可不需要這種東西,需要它的是花街!”
“那就請帶我去花街吧!”少年不了解對方為什麼笑得那麼奇怪,隻是繼續懇切的請求著,“雖然知道給博士您添了很大麻煩,但是,請務必帶我去花街!”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啊……”浮士德好不容易止住笑,低聲嘟囔著,“你去的話,一定會很辛苦哦……”
“可是那個人比我更辛苦!”尤利爾攀緊鞍韉高喊著,他的聲音就像溶冰下清冽的泉流,“比起他的苦來,我吃點苦又算什麼!”
已經不需要任何試探和證明了——風的尖嘯和著雨的轟鳴,都不能掩蓋少年喉間的玉響,那發自內心的誠摯音色脫離語言的外殼,獨自彰顯著水晶一樣透明的靈魂。這一刻,笑容以及用這笑容掩藏起來的戒備都從浮士德臉上退去了,他低頭凝視著尤利爾的眼睛:“我的確可以順路帶你來去,作為你替我保密的代價。不過……無論看見誰都把一切全說出來,這樣不僅弄不到解藥,而且還會搭上命哦……”
他俯下身,將依然一臉困惑的少年抱上了馬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