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這麼香?”顛簸的馬背上,尤利爾叢浮士德胸前的大氅下探出頭來,冰涼的雨滴立刻打在他稚氣的鼻尖上,少年條件反射的晃了晃腦袋,那動作就像被捉弄的小狗一般。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風馳電掣的疾駛過他們身邊,醇厚卻不濃鬱的芬芳頓時將周圍的空氣浸透了。尤利爾目送著冬夜寒雨敲打中的漆黑馬車,隻見水霧籠罩的車鬥裏載滿雪白的雲霞,那是重重疊疊的花朵,看起來就好像憑空漂浮似的,沿著通衢大道朝遠遠聳立的巍峨皇宮絕塵而去。
浮士德的聲音在少年頭頂慢悠悠的響起,他習慣性的說著來自故鄉的韻文:“‘名花傾國兩相歡’,這是送給萊奧娜拉長公主的羽衣躑躅,全國唯獨她才擁有這從東方來的異種奇花。”
雖然從未謀麵,尤利爾卻早就聽說過這位貴婦的令名:“原來是那位可敬的長公主,自從守寡之後,她便將身心全都獻給萬能者了。公主一直籠閉在後宮清修,甚至連親弟弟萊奧納多陛下的登基儀式都沒有參加呢!”說到這裏,他下意識的在胸前劃起了聖標。
“這個習慣你還是暫時改掉吧。”看到少年的動作,浮士德不由得苦笑起來,他不緊不慢的策馬前行,看方向似乎也要去皇宮的樣子。一度載著兩個人狂奔的駿馬迤邐著走入最靠近宮城的頭坊,尤利爾正有些疑惑,浮士德卻在一條黑暗岔路前勒住韁繩。
來自龍獸國的男人翻身下馬,一邊將神跡之子抱下來一邊感歎道:“不知道為什麼,在我到過的帝都裏,花街總是和王宮比鄰而居……”
“花街?就是種著各種花的地方嗎?花街上也有賣盟草的店鋪嗎……”重複著這陌生的名稱,尤利爾疑惑的朝岔路口張望了一眼,這所謂的“花之街道”有些名不副實呢——雖然已近深夜,但熙熙攘攘的街區內依然遊人如織,彩燈旖旎;不過光線卻相當晦暗,連路人的麵目輪廓都無法分辨,隻能依稀看出他們正勾肩搭背,邁著喝醉酒般的步伐來來往往;與能見度相反,不時傳來的高亢嬉笑聲卻異常尖銳刺耳。少年本能的感到恐懼,下意識的抓緊了浮士德的大氅:“這是就是花街嗎?為什麼看不見花呢?”
“花?花遍地都是,隻是你看不見而已。”凝視少年搖曳著慌亂的眼神,浮士德故意惋惜的咋舌,“害怕到連看花的心情都沒有的話,可弄不到盟草葉子哦……”
少年立刻鼓足勇氣拚命搖起頭:“不!我一點也不怕!”雖然這麼說著,但他握緊對方衣襟的手不僅一點沒有放鬆,反而還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浮士德無可奈何的苦笑起來,解下大氅披上少年單薄的肩頭:“那就一定是在打寒顫了,誰讓你這種天氣隻穿襯衣……”
“可是你也會冷啊!”尤利爾看著身穿旅行服的浮士德,小聲的抗議著,“替主神放牧的人怎麼能搶奪羔羊的皮毛……”
這一本正經的言詞讓浮士德忍俊不禁,但他的警告卻完全沒有一絲溫情:“沒空羅嗦了!從這夾巷進去,如果兩小時後你不能出現在這裏的話,我是一分鍾也不會等的!”
目送著浮士德的背影消失在天衢盡頭,被獨自丟下的少年終於不得不直麵那陌生的花街了。邁出第一步是需要勇氣的,懷著驚慌與疑惑,少年小心翼翼的踏進混合著酒氣,粉香,以及嘔吐物異味的渾濁空氣中。
夜色漸深,紅燈綠酒卻依然切割著曖昧的光影,少年獨自穿過擁擠而汙穢的街道,困惑的四下張望著——為什麼浮士德會說是因為心情的關係呢?這裏的確沒有一朵鮮花啊,甚至連街樹都病懨懨的枯死大半。放眼望去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些站在豔麗招牌下同樣豔麗的女子,她們之中有人好心的攙扶腳步踉蹌的醉漢進到昏暗的室內休息,有人用變質蜂糖一樣的腔調叫嚷著意義不明的語句,有人則百無聊賴的靠著門框閑立,不時向自己拋來難以理解的眼風。
“你也是來玩的嗎,清秀的小哥?”搖曳的招牌燈下,一個裹著妖豔紫披肩的紅發女子嬌笑著朝這邊喊道,尤利爾疑惑的轉頭四顧,確定對方是不是在同自己說話——難道曾經同她相識嗎?不然一位夫人怎麼能主動向陌生男人打招呼呢?看到尤利爾地反應,那女子笑得更厲害了:“別看了,就是說你呢!小哥!”
“我不是來玩的……”少年以對待夫人的合適態度解釋著,那紅發女子卻搶著嚷開了:“討厭啦,我聽不清嘛,過來說話啦!”
與其說是她甜膩的腔調緩解了少年的恐懼,還不如說尤利爾對那頭紅發抱有某種程度的複雜的情愫。在反應過來之前,他的腳步已經向那妖媚女子移去:“請問您知道這條街上哪裏賣花嗎?我想找盟……”然而話還沒說完,他就一頭撞在某個厚實的障礙物上,本來就不甚明朗的光線一下子被遮擋了。
尤利爾好不容易穩住腳步,下意識的抬起視線——隻見幾個衣著淩亂,滿身酒氣的大漢杵在街道中央,威風凜凜的抱起手臂俯視著一時沒回過神來的少年:“小妹妹,你娘沒陪你嗎?她沒教你走路要長眼睛嗎?”
明明是你突然走過來的!尤利爾很想這樣解釋,但別人打了左臉,自己得將右臉也奉上,這道理他還是明白的,所以少年謙卑的低下頭:“對不起……”
“算你識相!那就拿過來吧!”為首的大漢歪斜著嘴角向尤利爾伸出手。
“啊?”少年疑惑的抬起眼睛凝視著對方。大漢的瞳孔一瞬間收縮了,他劈手拎起尤利爾的前襟:“怎麼的?裝蒜嗎?我是說醫藥費,醫藥費啊!”
襟口勒緊的感覺讓少年劇烈的咳嗽起來,拚命搖著頭,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窒息而漲紅的眼角也不受控製的沁出眼淚。劇烈的掙紮使尤利爾頭上的大氅風帽滑落下來,那頭絲綢般的豐厚金發在昏暗街燈下流動著水一樣的光輝。也許訛詐的活劇在這條街上已經演出過無數次了吧,路過的人漠然地看著好戲,或者用醉酒似的調子發出置身事外的笑聲。
這群無賴中的一個呆呆的看著少年:“怎麼就是個男的,隻有頭發還能賣幾個錢……”
他的同伴立刻猛敲他的後腦勺:“你的腦瓜是石頭做的嗎!傻瓜才零碎賣,想狠賺一筆的話就囫圇賣給住在聖堂裏的大人們,住在府第裏的貴族們!”
“賣的錢就算做醫藥費,很公道吧!”“真是太便宜他了!”隨後便是幸災樂禍的議論聲。
“感謝我們吧!”為首的大漢得意地晃了晃無力反抗的少年,“小妹妹,你走紅運了,說不定今天就能住進有錢的大人府裏去呐!”
難道……他們要賣掉自己嗎?那解藥怎麼辦,墨迪怎麼辦?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突然灌注入少年單薄的身體,他猛地掙脫那蠻橫但卻虛弱的鉗製,慌不擇路地向街道對麵撞去。
尤利爾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穿過人群的,隻聽見耳邊響起一連串的尖叫,然後便絆倒在一段殘缺的台階上。追趕他的無賴們已經呼叱著靠近了,少年奮力支起身想再次邁步,就在這時,鑲滿亮片的薄紗裙褶攔在了自己和無賴們之間。
“莉莉斯大姐,你最好別妨礙我們做生意!”為首的大漢咬牙切齒的威脅著。一個似曾相識的甜膩聲音卻毫不恐懼的回應道:“什麼話,你們在街心鬧翻天我都懶得看一眼,不過這小哥登上我家的台階,就是我家的客人。我們做生意的沒有把衣食父母送到別人手裏的道理!”
尤利爾抬起頭來,卻隻看見女子窈窕的背影,亂蓬蓬的紅發在俗豔的紫披肩上打著卷——這“莉莉斯大姐”不正是剛剛在招牌燈下向自己招呼的紅發女子嗎!一介女流怎麼攔得住這些窮凶極惡的大漢,自己也許會給她惹來麻煩,造成可怕的傷害也說不定!
尤利爾跌跌撞撞的想站起身來,莉莉斯卻頭也不回的抬手按住他:“小哥你別管!這幾個隻有捏軟柿子的力氣!我看他們誰有膽子過來!”
“別以為有遙貢多家族撐腰就在這條街上橫著走路!你也隻配得上這種海邊賣蛤蜊的窮販子……”為首的大漢從牙縫裏蹦出一句尤利爾從沒聽過的話,莉莉斯頓時連頭發都豎起來了,可她不怒反笑:“我就傍上靠山了,怎樣!你也傍一個給我看看啊!”
“我就不信了,今天製不服你這小娘們!”被激怒的大漢們擼起衣袖露出粗壯的手臂,惡狠狠的逼近,卻在一瞬間喪失了那種幾乎要把人生吞活剝的洶洶氣勢,他們盯著尤利爾身後的門口,油膩的臉上慢慢浮現出諂媚的笑容:“小少爺,原來小少爺在這裏啊!”
“什麼小少爺,我隻不過是海邊賣蛤蜊的窮小子而已!”傲慢又任性的諷刺聲在身後響起,這語音讓尤利爾沒來由地覺得耳熟,他忍不住回過頭去,隻見一位衣著華麗時髦的少年斜靠在門框上,從斜插著珍貴羽毛的軟帽底垂下幾縷暗調的金發,飄拂在他貓一般靈活的大眼睛上。
華服少年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那幫無賴混混,剛剛還作威作福的大漢們頓時臉色煞白,忙不迭的陪著笑臉一溜煙逃走了。莉莉斯興高采烈的衝著那些猥瑣的背影高聲叫罵,少年卻看也不看他們,隻是朝尤利爾投來一個調侃的眼風:“想不到你竟有膽子來這裏啊,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尤利爾學長!”
“啊?你認識我嗎?”尤利爾歪著腦袋注視著對方,這少年看起來的確有些眼熟,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見過。一瞬間危險的預感浮現在少年腦海,不會是皇帝或洛倫佐的追兵吧!一旦被抓住,就沒法和浮士德一起回去解救墨迪了!尤利爾頓時警惕起來:“你……你認錯人了!”
“搞什麼啊,學長!”華服少年啞然失笑,他順手摘下軟帽,露出貓毛般又細又軟的卷發,“是我!是我啦!”
眼角微微上挑的大眼睛,靈活的五官,成長期的貓一樣刁蠻可愛的氣質,這形象一下子和尤利爾腦海中模糊的印象契合了,他情不自禁的指著對方:“你是由拉?由拉?遙貢多?”
“謝天謝地你終於想起來了!”由拉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不由分說將尤利爾拉進了身後小屋中。
不知道為什麼,莉莉斯房間內朦朧的粉紅色光線,金光閃閃的假花以及隔間裏罩著華麗帳幔的巨大床鋪,都讓神跡之子有種手腳沒處放的微妙感覺。為了抵消這種尷尬,他不得不反複舉起桌上裝飾著廉價假寶石的杯子,但不明飲料散發的異樣酒味卻讓他一次又一次的緊皺眉頭,猶豫著不敢沾唇。
由拉卻毫不介意的舉杯暢飲,快嘴快舌地閑扯起來:“說出來也丟人,我二哥和莉莉斯很要好,他怕小老婆生的大哥抓住這個把柄跟他爭繼承權,所以每次都拿我做擋箭牌!”說著,他轉身朝莉莉斯喊道,“大姐,你要磨蹭到什麼時候啊!再不跟我走我哥就要急死了!”
莉莉斯靠在門口頭也不回:“出街的生意得等今天打烊才做!你哥哥等不及就去找他高貴的夫人啊!”
尤利爾則擔心的斜睨著完全是陌生風貌的學院後輩:“由拉……即便是幫助哥哥,神學生也不該半夜離開宿舍啊!”
“我最煩你這種道貌岸然的嘴臉!”由拉立刻吊起眼角,“你不也在這裏嗎,優等生閣下?哦,對了!你現在是大審判官了,所以到花街來尋花問柳也沒人敢管了吧!”
“尋花問柳……”尤利爾頓時睜大眼睛。難怪看不見一朵花,原來所謂的“花街”是“尋花問柳”的地方,抹大拉的瑪利亞的居處!血色一下子從少年雙頰上褪去——神一定看見了吧!被稱為“神跡之子”的人居然置身於這樣罪惡的場所,不知不覺間,自己竟做出玷汙神職者聖潔身份的行為!
撕裂般的空虛感讓尤利爾一瞬間失神,然後便是失落,痛苦,自責等等洶湧而來的百味雜陳,然而這情感的濁潮裏唯獨沒有後悔。
是的,沒有什麼可後悔——犯罪也好褻瀆也好都已經無暇顧及了,此刻找到盟草挽救墨迪的性命就是自己所能考慮的全部。太複雜的事情少年並不明白,但有一點他卻再清楚不過,那就是哪怕事先知道花街的真相,隻要有一分挽救墨迪性命的可能,自己也會背負瀆神的罪孽,義無反顧的由天堂奔赴地獄!
想到這裏,少年不自覺地垂下頭的揪緊衣角,但他卻還是不忘提醒由拉:“快回學院,然後懺悔吧。不管怎麼說你還是觸犯了禁忌啊!”
“你就得了吧!”由拉不屑的冷笑一聲,“神學生的戒律再也管不到我,我退學了!我去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就是為見裴多主教,現在主教被調到深山的修道院,我也沒必要繼續留在那裏,退了學還方便我去看他!”
“是這樣的啊……”尤利爾惋惜的脫口而出。難怪換上華麗的便服,原來由拉早已經脫離了教廷。雖然有些可惜,但是心靈的苦修和奉獻是不能勉強的,神跡之子垂下頭,不由自主地在胸前劃起了聖標。
“真的假的啊!”由拉像看世外珍獸一樣盯著過去的學長,“我一直覺得你這個人很奇怪,簡直不像是在這個世界上長大的!現在說說也沒關係了,在神學院時我最討厭你一本正經裝模作樣的架勢,忍不住就和你作對;不過後來發現,你其實根本沒有自我意識,隻是個虛有其表的草包人偶而已,於是就開始欺負你了!”
“自我意識?”尤利爾睜大眼睛不解地看著那狡黠的少年,對方卻完全沒有在意這顯而易見卻難以回答的問題,他那貓一般得瞳孔中蕩漾著溫柔:“其實是因為裴多主教一直都在誇你,我才控製不住要欺負你的……是嫉妒,嫉妒啦!”說著由拉便放聲大笑起來,然而隨即他便露出警惕的表情四下張望著:“太大意了!那個家夥沒跟你一起來吧?”
“那個家夥?”
“阿爾圖爾啊!”看到尤利爾給出否定的答案,由拉厭惡的撇了撇嘴,“其實我最討厭的是他才對!成天跟在你身邊像保護公主的騎士似的,可是看他那個眼神,你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麼!說不定正盤算著把你賣了吧!”
“別這麼說,阿爾圖爾是主神正直的仆從!”聽見由拉這樣評價自己的摯友,尤利爾不由得認真地分辯道。
由拉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我就說到這裏啦,怎麼想由你!”說著他饒有興致的湊近,故作神秘的微笑著,“神跡之子學長,告訴我……你來這條街上是找誰的啊?東頭的瑪雅?冬青樹下的伊麗娜,或者,你就是來找潑辣的莉莉斯的?”
“我找盟草。”尤利爾幹脆的回答。
由拉頓時大驚失色:“學長……原來你這麼年輕,已經需要這種老頭子吃的東西了嗎?”他不由自主地後退著,誇張地高聲招呼:“莉莉斯,你聽聽!我的優等生學長要盟草花啊!”
“我的天哪!”莉莉斯大驚小怪的從外麵急步走進來,一把抱住尤利爾的腦袋,“可憐的孩子,盟草花根本不管用,讓姐姐替你醫治吧!”
尤利爾被她悶得差點憋過氣去,他慌忙掙脫:“我不要盟草的花,我要葉子……”
“葉子?”由拉和莉莉斯麵麵相覷,紅發大姐不屑的搖著頭,“要那個有什麼用?賣藥的奸商每次都搭給我們大把的葉子,當垃圾都嫌占地方!”
“請不要扔掉!求求你給我!”尤利爾急得漲紅了臉,情不自禁的站起來拉住對方的衣袖。莉莉斯卻高傲的揚起嘴角:“給你?在這條街上,做善事會得罪財神!我不是慈濟院的修女,所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尤利爾頓時呆住了:“我……我沒有錢……剛剛撞傷人也沒辦法給醫藥費……”
由拉和莉莉斯再度忍俊不禁,兩人互相遞了個眼色,化身為商人的花街女郎走過來輕撫尤利爾光滑如絲的長發:“那就拿頭發抵吧,這麼好的頭發長在男人頭上太可惜了!”
由拉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什麼嘛!我早就知道你想做頂假發冒充金發美女了!”
“頭發……是不行的!”尤利爾一下子握住披散的發梢,慌亂的後退著,“頭發不能切斷……因為它是信仰!”
“什麼見鬼的信仰!”強悍的紅發大姐發出不屑的嗤笑聲,戳了戳少年的額頭,“既然信仰不能丟,那陪我睡一覺就給你!”
在由拉看好戲的目光催促下,尤利爾慢慢垂頭露出為難的表情:“雖然是舉手之勞,但是今天晚上我沒有時間……”說著說著聲音便低了下去,這不知所謂的語句倒讓莉莉斯二人期待的注視著緊皺眉頭的神跡之子,看他給出怎樣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