囁嚅許久,尤利爾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因為我有要緊的事情沒有完成,即便陪著你也會翻來覆去,吵得你睡不著的……”
突然爆發出來的雙人份的大笑聲讓尤利爾嚇了一跳,由拉和莉莉斯誇張的神態動作讓他不解——難道自己的解釋真得這麼好笑嗎?
不過就算被嘲笑也是沒有辦法的,自己此刻的卻身無長物——大審判官的戒指隻是一塊鐵;梅加德的家徽指環雖然隻銀製的,但不經過洛倫佐的同意就將它賣掉,未免也太過失禮了。困惑了好一會兒,少年突然想到了解決問題的關鍵:“我的衣服可以給你!這件大氅是別人的所以不行,我隻有一件襯袍,不知道夠不夠……”他便說便放鬆揪緊大氅前襟的手指,露出昂貴的東方絲襯袍。
“夠了夠了!”莉莉斯拚命忍住笑,“除了可以換到大把的葉子之外,還可以拿件襯袍當添頭,這樣你就不至於光著身子披大氅回去了,怎麼樣?我做生意公道吧!”
“一堆垃圾和一塊破布就能換這樣一件絲袍,你還真是公道啊!”由拉搭住莉莉斯的肩膀,“別那麼沒見識,隻要開口,要多少比這更好的我哥也會買給你”
“有錢就了不起?”紅發美女輕蔑的嗤笑起來:“就算是誆騙,這至少是我自己掙的!你們遙貢多施舍的東西,我連看都沒眼看!”正這樣說著,尤利爾已經換上莉莉斯的“添頭”走了出來。他披好大氅,拿起裝滿盟草葉子的包裹抱在胸口,不斷施禮表示感謝,完全沒注意到對方為了忍住笑而扭曲的表情。
“怎麼樣,看見他就忍不住想欺負吧!”由拉衝著莉莉斯眨了眨眼睛,兩人同時發出控製不住的爽朗笑聲。
當遙貢多的馬車將尤利爾放在約定的頭坊街角,執鞭的由拉還是忍不住鼓動幾句,讓他別再和阿爾圖爾交往,莉莉斯也從車窗內探出頭來向這個剛認識的少年告別:“我們就不陪你了。花街上麻煩的家夥太多,不過從這裏開始就有值班衛士巡街,有人敢囂張你就大聲叫哦!”
目送馬車漸漸消失在雨霽後的夜色裏,尤利爾惴惴不安的環視著空蕩蕩的大街,臨近約定的時間,可是哪裏也不見浮士德的身影。似乎在安撫神跡之子的心緒似的,空氣裏突然彌漫起沉鬱而清雅的幽香,芬芳中滿載著潔白雲霞的車影一下子閃過尤利爾的腦海。“羽衣踟躕!”少年脫口而出。
“是羽衣躑躅。”熟悉的語聲悠悠響起,黢黑的街角轉出了熟悉的騎馬者身影,那正是浮士德。尤利爾頓時欣喜地返身奔去,昏黃的街燈下,浮士德那東方人特有的修長眼角染著薄薄的紅暈,映襯著顫巍巍地斜插在他烏玉般鬢角的白花。
少年的注意力頓時被那氤氳著暗香花朵吸引過去,那綺麗花瓣低壓眉梢的姿態讓他覺得熟稔。一瞬間尤利爾回想了起來:“這……不是畫像上的花嗎?”
在浮士德寄居的山茶宮回廊盡頭,那幅用墨線勾勒的奇妙壁畫上,尤利爾曾看過這有著羽衣躑躅之名的美麗花朵,在一片淡遠的水墨裏,那楚楚可憐的蕊芯正撫慰著畫中美人的愁眉。
“有閑情注意到這個……看來你是不虛此行了。”尤利爾的話讓浮士德的眉心微微的蹙了蹙,他不置可否的笑著,將順利完成任務的少年抱上馬鞍。
骨骼關節裏的疼痛像生鏽的鈍刀,一下一下的切割著墨迪的神經,但他卻帶著些許甘之如飴的心情默默承受著——痛覺表示麻痹感正在從身體上退去,有時候忍耐痛苦正是人生命延續與意誌複蘇的證明。
緊跟著疼痛降臨的,是呼吸間無法逃離的苦澀藥味,墨迪甚至有這樣的幻覺——那怪異的苦味正漸漸化作一件粗糙的生皮鎧甲,因為浸透汗水的緣故而不斷箍緊自己油紙一樣脆弱的皮膚,所以撕扯出無數裂口的疼痛才會深切的遍布全身。然而在這延綿而鮮烈的痛楚籠罩下,卻有不計其數的寒冷點滴滲入骨髓,就好像眾多冰針正刺入表皮融化在麻木的肌肉裏,洗去殘餘的毒素,喚醒在無力的肉體深處沉睡的生氣。
墨迪艱難地睜開酸澀的眼睛,天花板的紋路隱約從包圍在青藍霧氣的視野裏浮現出來,緊接著,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狀的器皿也顯露出昏暗的輪廓,看起來這封閉的空間好像是煉金術士的秘密實驗室之類的地方。他試圖轉動頸項確定究竟置身何處,卻發現不要說扭頭,現在自己就連動一根手指頭都是不可能的事。好像被抽去提線的木偶一樣,除了嵌進皮肉的銅絲般的疼痛,這身體已經不再有其他任何感覺。
一直以來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這強悍的身體,如今竟背叛了自己的意誌!從未體驗過的,比瀕臨死亡更冰冷的恐懼感讓墨迪眥裂般的睜開眼睛,就在這時,一個微弱的歡呼響在他耳畔:“終於……終於醒了!”這聲音有著絲綢般的流暢光滑,但存在感卻是那麼薄弱,仿佛說話者連狂喜時都會小心翼翼似的。
隨著語聲映入墨迪眼簾的景象,與同目前的狀況多少有些不相稱——渾濁的煙霧裏浮現出一抹鮮亮得刺眼的玫瑰色,那是綴滿劣質蕾絲的粗糙襯衣,看式樣根本就是妖豔的花街女郎才會穿的,然而這服飾下卻裹著乏善可陳的身體,尤其那誇張的大領口下露出的扁平胸部,簡直隻能用淒慘來形容。
怎麼看都是個男人!厭惡感讓墨迪一瞬間條件反射的皺了皺眉,可這俗豔襯衣卻完全不知收斂的靠近,一縷夕光般溫煦的金發從毛毛糙糙的粗花邊上滑落下來,神跡之子那水晶棋子般的下頜隨即出現在墨迪的眼前。片刻前還穿著極品絲襯衣的少年,此時竟戲劇化的換成這種令人發指的形象。淪為逃犯的謫王子忍不住低低的呻吟了一聲,再度閉上眼睛——已經沒有心情去探究曾經發生過什麼了,身體上的痛苦還能忍受,但這近乎惡作劇的情景卻他讓切實意識到自己等同俎上魚肉的處境。
對著複雜的心理活動渾然不覺的神跡之子一看見墨迪合上眼瞼就張皇起來,他戰戰兢兢的替對方擦拭著汗濕的額頭,清潤的美聲中立刻滲入了哭泣的味道:“你怎麼樣,有哪裏痛嗎?”
墨迪根本不想理他,難挨的沉默讓尤利爾完全慌了手腳,他哽咽般的呼喚道:“先生,浮士德先生,我說不能往人的身上插那麼多針的!你不但不聽,而且還拿盟草的葉子在他身上燒,現在他……”
“放心,針灸燒艾是死不了人的!你說是不是,梅菲斯特?”一個夾雜著古怪尾音的男聲地從煙霧迷蒙的房間那一頭傳來,兩聲喑啞的鴉啼隨即響起,就好像在表示讚同一般。
針灸燒艾?墨迪模糊的想起曾聽說過這音節拗口的單詞——傳聞那是東方神秘的龍獸國人特有的手術方式,能治愈一些令人束手無策的疑難雜症。不過北方長大的他對於究竟怎麼個治法幾乎一無所知,更對其療效抱有謹慎的懷疑態度。
“可是自從你喂他喝過盟草葉子煮的湯之後,他就一直不動!”聽聲音尤利爾就快要哭出來了。而那個古怪腔調卻依然相當自信:“那是因為餘毒未清。喝過解毒湯之後,隻要用針灸燒艾的方法,再過一陣子就能把‘聖克拉拉’的毒性完全根除!”
這個人竟想徹底清除人體內的“聖克拉拉”殘毒?墨迪不由得留意起來——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一脈脈冰涼難道就是源自所謂的“針灸燒艾”嗎?教會認可的“聖克拉拉”雖然毒性並不激烈,卻會融入血液,汙染身體,造成讓帝國最好的醫生都束手無策的後遺症;往身體上刺入細針,把燃燒的幹草放在皮膚上就能根治,這怎麼聽也像是天方夜譚般匪夷所思。
可是等不及細想,尤利爾氣絕般的辯駁聲便打斷了謫王子的思緒:“可是……可是他剛醒又昏過去了啊!”墨迪實在忍耐不下去了:“我並沒有昏過去,隻是覺得太吵而已!”
“真是可怕的生命力。”伴著一聲冷淡的嗤笑,房間裏響起衣袂悉娑的聲音,橫躺在病床上的墨迪感到有誰正走向自己身邊。這個人用怪異的腔調懶洋洋的諷刺著:“很吵嗎?如果沒有這吵鬧的家夥,你恐怕已經躺在撒旦的腳邊了……執斧王子!”
這危險的稱謂讓墨迪猛地再度睜開眼睛,收縮的瞳孔中首先映入一道倏忽的鳥影,那是隻碩大的渡鴉,正展開黑凜凜的羽翼無聲地掠向天花板上的燈架。與烏鴉一樣純黑的身影輪廓從被攪亂的空氣裏緩緩映現出來,濃重的煙霧籠罩下,這黑衣人的容顏看起來有些虛幻,一如斜插在他漆黑鬢邊的那朵名叫羽衣躑躅的清綺白花。
墨迪默默審視著象牙色麵孔上的漆黑雙眸——這黑發男人正是將自己放入山茶城堡的龍獸國旅行者浮士德,可他又是從何得知自己過去的封號?昏迷前夕模糊的記憶裏,依稀閃爍起飛騎前來的洛倫佐?梅家德抵達時的情形,這個舉止不可捉摸的男人曾經和帝國第一貴族有過隻言片語的交談!難道,這看似在拯救自己的家夥,根本就是洛倫佐的同謀?
以從容的態度應對著墨迪犀利的凝視,浮士德滿不在乎的微笑起來:“您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就算忘了我這僅有一麵之交的故友,也不該不記得冊封儲君的前夜,街燈下的萊奧娜拉公主啊?”
驚愕掠過墨迪岩石雕刻般的眼角,隨即消失在一絲不成形的自嘲冷笑中,但謫王子的瞳孔裏卻絲毫沒有笑意:“我早就該認出來的……居然撞到你手裏,真是見鬼的好運氣!”
停下替墨迪擦拭汗水的手,尤利爾困惑的抬起頭看著身邊的浮士德,他輕輕翕動嘴唇:“難道……你們認識嗎?”
“我說怎麼好像有點眼熟!”並不回答少年的疑問,墨迪咬牙切齒的低吼著,“該死的,龍獸國人看起來都是一張臉!”
“很懷念啊,曾經為了帶回出走的公主而‘不打不相識’的我們,多年之後竟然以這樣的形式,在這樣的地方重逢。果然一切上天早有安排……”浮士德以東方人特有的習慣舉起衣袖輕掩嘴角,斜睨著病床上虛弱的狂戰士。
墨迪從胸腔內發出低沉的冷笑聲,僅僅一個笑就已劇烈的牽痛了他的四肢百骸,然而他的聲音卻依然那麼冷洌沉著:“早知道如此,在那個時候我就該宰了你!”
尤利爾正要說“是他救了你啊”,浮士德卻毫不動氣的掠起漆黑的長發,那朵躑躅花隨著發絲的起伏微微波動著,就好像漂浮在水麵一般,“那個時候殺了我,現在誰救你這條命呢?你就隻能帶著未完成的心願,化成我故鄉所說的怨靈了!”
這一刻,昏暗的陰影突然蒙上墨迪的眼眸,沉默霎時間降臨了。尤利爾清楚的知道眼前的男人為什麼會有如此的反應——
她死了,我也會陪她一起去的。
等我……等我完成必須要做的事情之後……
他要做一件事,為了那因他而死的紅發女子,他必須去做一件事。墨迪那些聽起來再自然不過的告白中,又包含了多少崩潰般的悲慟與凍結般的決心。想到這裏,尤利爾不知不覺握緊擱在那汗濕胸膛上的蒼白指尖。
“執念必須在變成怨靈之前化解啊,所以……說說看你想做什麼事情呢?”浮士德輕撫者下頜,語氣中有種無動於衷的殘酷。即使墨迪冷冷的眼神已經很清楚地訴說著威脅與拒絕,這龍獸國來的男人卻依然我行我素的喃喃低語:“是報仇吧,你要替那個紅頭發的女人報仇!”
隻覺得指尖的溫暖以一種無法阻遏的方式迅速滑開,沉悶的轟響隨即響在尤利爾耳中。等他反應過來,原本應該安躺在床上的墨迪已經歪斜的跌倒在地,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的他將麵前的矮幾帶倒,桌上的玻璃杯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而盛水的銅盆則悶響著滾向遠處,熱水冒著蒸汽灑了一地。尤利爾慌得不知該阻止還是該攙扶,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支撐起那不合作的僵硬身體。
“真了不起,穴位已經被封住了啊!”浮士德以置身事外的態度搖頭咋舌道,“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那麼激動——雖然我的秘密實驗室一向沒人敢接近,雖然我用薰香讓礙事的人們今晚睡個好覺,可洛倫佐那家夥比鬼怪都精明,讓他感覺出什麼可就適得其反了;所以我點的香茅最多隻能安神鎮靜,如果你動靜太大的話,說不定會吵醒他哦!”
“我現在隻想要你的命……”墨迪像負傷的猛獸般沉聲咆哮著,浮士德卻擺出奚落的表情:“那你就來試試啊,連我都奈何不得的家夥,竟異想天開要找年輕的獅子王報仇!”
難以言喻的詭異感突然間占據了尤利爾的腦海——未免知道得太清楚了吧,這位龍獸國來的流浪者!雖然巨變紛遝而至,但一切卻僅僅隻是發生在黃昏到深夜的幾個小時之間,為什麼浮士德竟能對事態了如指掌,不但像預感到墨迪要來一樣出現在門廳,而且更清楚森林那頭裁判所大門口發生的一切!
“你……你怎麼會知道的?”少年氣息紊亂地詢問著,確定似的點頭,“是洛倫佐大人告訴你的嗎?”
“你應該叫他父親,神跡之子!”浮士德輕笑著,按了按鬢邊的潔白花朵。
“你……你也認識我嗎?這也是洛倫佐大人告訴你的?”尤利爾下意識的縮起肩膀,但卻顫抖著舉起手。這反應多少讓浮士德有些意外,他饒有興趣地看著這時常作出“驚人之舉”的少年。尤利爾的雙臂緩緩張開,最終攔在了墨迪的麵前:“我……我跟你去見洛倫佐大人,可是求求你……求求你,在他完成那個心願之前,不要把他交給任何人!”
“接近愚蠢程度的善良簡直是你的武器啊!”一瞬間的驚愕後,浮士德無可奈何的笑了起來,“放心吧,我和洛倫佐的交情沒有好到那種程度。至於剛剛說的一切,隻是我親眼看見的而已。”他眯起左眼,將兩隻手疊在右眼上作出一個眺望的動作:“將兩片凹凸不同的透鏡按照一定距離鑲嵌好,就能讓遠處發生的一切近在眼前。”
這男人竟能使用魔法!尤利爾突然想起了學友們的傳言——龍獸國的人都是邪惡的法師,惡魔的使者。雖然現在大街小巷中偶爾可以發現這些黑發異邦人的合法店鋪,但在不久之前,他們的確還是火刑台上的常客!
想到這裏,神跡之子不自覺地蒼白著臉在胸口畫起十字,然而這動作還沒結束,他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撲到墨迪身邊,連忙去拔那些刺入肌膚的銀針。
“隨便拔掉會死哦!”浮士德不動聲色的一句話嚇得尤利爾頓時僵住手腳,像小動物一樣眼巴巴的仰望著對方:“這是詛咒吧……惡魔的詛咒!”
這毫無自覺的愚昧反倒讓“邪惡的術士”歎了口氣,低聲嘟噥起來:“差不多是時候了,‘解鈴還須係鈴人’,惡魔的詛咒就讓惡魔來消除吧。“說著他俯下身,試探般的拔出一支插在墨迪左臂肩關節處的銀針。
從頭到尾,失去力量的狂戰士都用飲血刀鋒般的目光凝視著敵友難辨的舊識,麵無表情的他其實一直沉默而不懈的朝失控的骨骼裏灌注著力量,所以那漸漸脫離銀針控製的左臂上隱隱浮突起強勁的筋肉。隨著對方以果斷而熟練的動作抽走最後一支銀針,墨迪的意誌刹那間貫穿左手指尖,隻聽骨節爆發出鮮明激烈的劈啪聲,他劈手擊向浮士德的頭顱。
這隻是普通的拳頭,然而對於墨迪來說卻是永遠不會生鏽的武器——它曾在戰場上擊碎敵酋的頭顱,在獵場上打斷猛獸的頸骨;此刻狂戰士堅信,這最值得依賴的武器同樣會賜予可惡的黑發男人以永久的長眠。似乎感應到拳風中淩厲的殺氣,渡鴉梅菲斯特突然發出刺耳的啼鳴,倏地展開寬闊的雙翼飛掠向自己的主人。
然而這誌在必得的一擊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化解了,溫文爾雅的術士從容地擋開那可怕的凶器,如同拂開被微風斜吹到麵前的柔枝一般。浮士德像看穿嬉鬧孩童的把戲一樣,語氣裏充滿了憐憫的嘲諷:“你果然是個黑心腸的家夥!幸虧我們龍獸國有這樣的箴言——未雨綢繆。”
“你這偷盜人力量的吸血鬼!”墨迪的怒吼讓盤旋在主人頭頂的梅菲斯特張皇的撲打羽翼,浮士德卻根本無動於衷:“吸血鬼?想不到你也很虔誠呢……我不曾盜取你任何東西,隻是沒有自信在力量上做你的對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