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要做我的對手?”壓抑著無處可取得狂氣,墨迪的忿怒暗湧著,“原來直到今天還你和那些家夥一樣打著萊茵黃金的算盤!”

“我本來就是為了追尋萊茵黃金的真相才來到這個帝國的……”浮士德從鬢邊躑躅花瓣的暗影裏投來難以捉摸的一瞥,“不過,對現在的我來說,有些東西比它更重要。”

“是嗎,那我該恭喜你了!”墨迪的諷刺裏飽含著不信任的態度。

浮士德卻慢慢俯身靠近,以沉靜如水的目光捕捉對方荒火般灼熱的眼神:“我之所以要留住你的命,隻是希望你能替我辦一件事情。”

“別妄想了!”這句話換來的卻是斬釘截鐵的拒絕。

“什麼話,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是應該表現出一點感謝的誠意嗎?”似乎早已預料到這種結果,浮士德以輕鬆的調侃將對方的敵意反彈了回去。

“我一點也不感激你!這條爛命是你救的,隨便你拿去!”

“那我就不客氣了!”突然間浮士德失去了一貫的冷靜,他右手突然拉起糾結的床單,以令人眼花繚亂的迅捷動作繞上墨迪頸項,猛地抽緊;而左手則拈起對方胸口的銀針,驀然刺向對方那黑耀石般的眼睛。

“不要!”尤利爾驚呼著撲上前去,卻在接觸到浮士德肩膀的那一瞬被不可思議的巧勁彈開。跌倒在地的少年來不及直起身體,隻能從眼尾的餘光中看到那枚細針的冰冷銀光,刺向墨迪因窒息而布滿血絲的眼睛……

那瞳孔原本就像燃燒著金炎般,可隻是一刹那,就熄滅了……

眼睛……被刺瞎了嗎?在反應過來之前,一聲不成腔調的慘呼便已湧出尤利爾喉間。胸口沸騰了,四肢卻渾然無力,仿佛那枚銀針此刻正裹挾著烈焰,緩緩刺入少年的靈魂……

“為什麼要躲開?”幽幽的話語聲冷冽地回響在空曠的室內。躲開了?之所以看不見那閃爍的眼瞳,不是因為刺中,而是因為躲開了嗎?尤利爾不自覺地抬起頭,緩緩向墨迪的方向投去驚魂未定的視線。

“真的無所謂?”浮士德冷笑著,聲音裏有著不動聲色的威脅,“連眼睛都舍不得的人,能爽快的交給我嗎——無論是這條爛命,還是為那個女人報仇的力量……”

一瞬間,墨迪重新睜開的雙眼裏再度燃起熾烈的火光。此刻誰都看得出剛剛自暴自棄的話語其實並非他的本意,如果不是急於取回力量,他也不至於喪失一貫的殘酷理性,不至於對浮士德做出避讓這種示弱的反應。龍獸國男人深不見底的眼瞳和北國蠻族凜冽的黑眸就這樣對峙著,仿佛滴落的水銀般沉重的空氣裏,尤利爾本能的感到難以言喻的局促。就在他無意識的朝當事者們投去求救的目光時,幽暗的煙霧中響起墨迪短促的歎息聲:“我沒法答應你……”

“不問我請你做什麼就拒絕嗎?”居高臨下的浮士德恢複了懶洋洋的態度。

墨迪輕輕移動著僵硬的左臂:“我沒有理由饒萊奧娜拉公主一命。”

“有時候你的智慧和你的外表還真不相稱呢!”浮士德緩緩的眯起眼睛。

“看來你也是知道的,我故鄉的法則——如果有誰讓你受傷,那你也必須還給他同樣的傷痕!”墨迪的話從語氣到內容都浸透了血的味道,“若不是別無選擇,我也不會對女人使用暴力。可僅僅取皇帝的狗命是不夠的,看在你的份上我會盡量幹脆利落,不讓這女人死得太過痛苦!”

“這算是哪門子法則?萊奧納多殺了你心愛的女人,所以你也要如法炮製,當麵殺死他最重要的皇姊?哪怕她根本就是無辜的!”

“勞麗達又何嚐不是無辜的?”突然間,墨迪爆發出雷鳴般的怒吼,“為了得到尼伯龍根指環,那些大人們不遺餘力的利用她——最初是色誘我的工具,接著是威脅我的籌碼,最後竟然像丟掉垃圾一樣殺了她!你讓我放過無辜的萊奧娜拉,不錯,我可以不再追究,可為什麼勞麗達的死就必須被忽略?難道就因為前者是舉世無雙的貴婦而後者隻是無足輕重的民女?你說啊!給我個理由!”

被一直壓抑著的悲痛,因為從未表達,所以尤利爾以為它隻是封凍在墨迪心裏的沉睡冰川;然而在放任這情緒奔湧而出的此刻,少年痛徹心扉的感受到,這男子的深情根本就是洶湧的地火,之所以用冷靜的岩層阻遏,是怕它一旦失控,就會將身邊的一切化為飛灰……

然而浮士德卻奮不顧身的投向這烈焰:“可隻有萊奧納多才是元凶!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是罪有應得!”

“我不是已經說了嗎?最重要的人的性命——這就是代價。”凝視著黑發術士難以接受的焦急神色,墨迪突然露出一個坦蕩而疲憊的微笑,“讓萊奧納多為勞麗達償命之前,我必須這麼做。因為對北國的人來說,這是男人的尊嚴,男人的職責,男人的命運。”

沒有辦法的,那是植根於靈魂深處的思維方式,如果不願順從卻又無法改變,所能做的就隻有以自己的方式去適應。浮士德緊皺著眉頭深吸一口氣,轉身用力揮動衣袖,仿佛在驅散奔湧的情緒。然而當他再度開口的時候,語氣卻恢複了一貫的淡定從容:“我來代替她。看在我曾經救過你的份上,用這條命來換萊奧娜拉一條生路!”

“為什麼?”靜靜審視著麵前的黑發男子,謫王子的平靜語氣卻是如此的意味深長,“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

“請……不要追問了。”浮士德有著獨特清淨感的眉頭越來越深的緊蹙著,略顯蒼白的臉上流露出幽豔的抗拒。突然間,一抹綺麗的潔白光影閃過尤利爾眼前——墨迪突然舉起左手,從猝不及防的浮士德鬢邊摘下了那朵有著初雪般葉瓣的躑躅花:“我見過它,在萊奧娜拉公主的發髻上……”

“我也曾看過它!”這句話尤利爾並沒能夠說出口——是的,自己曾見過這潔白的羽衣躑躅,就在走廊盡頭的那幅奇妙的水墨壁畫上,顰著愁眉的美人鬢邊。那位凝望著不可知遠方,似乎在等待著誰的畫中女子就是萊奧娜拉公主吧;而她守候的,必定就是這隱居在遙遠的山茶宮裏的東方旅人!

不會錯的,即使這寒冷的雨夜接連發生這麼多意外,逃犯、人質、追蹤者紛遝而至,浮士德還是要冒險離開山茶宮去往帝都,他一定是為了奔赴彼此期待已久的珍貴約會吧。漫長而艱辛的跋涉隻換來短短的兩個小時而已,甚至這兩小時裏他也根本不會有見到公主玉容的機會,隻能徘徊在高聳入雲的宮牆下,等待從半空中的窗欞裏,飄下一朵帶著淚滴般水珠的白花……

尤利爾曾聽說過舉國隻有萊奧娜拉公主才擁有這來自東方的珍奇花朵。那朵一直插在浮士德鬢邊的沾滿夜露的羽衣躑躅,定然寄托著公主無言的思戀;而這位四海為家的異鄉者,也一定懷著難以抑製的渴慕,將永遠無法企及的愛人與這哀豔的花朵一起,畫成永不磨滅的筆記墨痕。

可那是禁忌啊——迥異的民族和懸殊的身份,阻隔著兩人的不可逾越的鴻溝又何止於此,從一開始,公主與術士之間就隻能存在永遠無法擁有未來的悲戀。

隻要瞥見墨迪的身影,尤利爾就能夠清楚地體會到浮士德的絕望:那是永遠無法說出的密語,永遠無法傳達的思念;就像一粒有毒的種子,必須死在心裏,埋在心裏,不然它就會長出割得人鮮血淋漓的尖刺,化成燃燒的硫磺之火的荊棘……

但是……為什麼非要在這片荊棘之前,橫亙起生死的阻隔呢?將疼痛也當作甜蜜的人們,寧願把這粒種子種在心田用全部的肉體與靈魂去培育,隻期待可以懷抱它化成的熊熊野火烙下的傷痕。這一生隻能帶著微笑守護這深刻的傷痕活下去,因為他們已經再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再沒有可以選擇的未來,又何苦連著流著血的小小幸福都要剝奪?

“請不要這樣!”尤利爾情不自禁的低語著,可一出口,這低語就變成如泣如訴的嗚咽,“請不要這樣,不要這麼殘酷!即便愛情……即便愛情如死之堅強,也請您不要以死亡來考驗它。”

時間遠離了,空間遠離了,身邊的一切都遠離了。少年並沒有注意到浮士德和墨迪投過來的驚訝視線,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完全忘記了平日的拘謹,甚至連那隨時都會失控地湧出的淚水,都被徹底遺忘在這突然爆發的勇氣背後:“無法守護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才要讓更多的人長相廝守;自己無法幸福,所以才要成全別人的幸福!”

墨迪有些驚訝的凝視著語無倫次的神跡之子,浮士德則輕歎起來:“這又是那部典籍上的說教呢?”

尤利爾頓時發覺自己的失態,紅潮一下子湧上他眼角,他捂住嘴唇,慌亂的窺視著墨迪地反應。然而謫王子的目光像混沌之火般燃燒著他,催迫著他;從指縫間,少年破碎的美聲斷斷續續的漏了出來:“求求你……別奪走那一點點幸福;為了守住這幸福,他們已經遍體鱗傷了……請放過他們,如果你一定要一條命的話,我這裏有!”

請不吝賜與甘美的死亡,因為從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在汙穢的泥漿裏掙紮著;所以用冰冷的利斧來成全我,在靈魂徹底變的汙濁之前,請結束這背負著罪惡的生命——這便是被語言掩蓋的尤利爾的真實心聲。懷著祈願的卑微幸福,懷著小小的灼熱願望,神跡之子淒切的仰視著墨迪。

然而墨迪的眼光在尤利爾的麵孔上略一停留,便像在躲避什麼似的,毫不遲疑的轉到浮士德的方向:“我不明白——如果你隻是要保護萊奧娜拉長公主,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反正現在我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這一刻浮士德沉默了,他似乎在尋找著合適的表達方式。良久後東方腔調的聲音幽微的回蕩在高敞的密室裏:“我的故鄉有這樣的傳說——月亮是一座冰之宮殿,那裏囚禁著美麗的公主,觸犯禁忌的她,被詛咒永遠不能再見到自己最心愛的人。”

龍獸古國的瑰麗幻象隨著浮士德的語聲慢慢浸透了身邊平凡的世界,月宮清冷而透明,寥落的背影在不知名的花雨裏蹁躚著,卻怎樣也無法逃離那如影隨形的寂寞,那斷腸蝕骨的相思……

黑發的東方男子的眼睛裏有著明月的倒影:“在我眼中萊奧娜拉就是那位公主。我可以幫她走出心裏的冰之月宮,但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帶她離開那黃金的牢籠……”

浮士德的無力,像冰冷的夜氣一般重重包圍了神跡之子,他緩緩咬緊蒼白的嘴唇——如同哭喊著要月亮的孩子,即便伸出手去,哭啞了嗓子,月亮都還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可浮士德的月亮至少照映著他的身影,僅僅這一點就足以讓自己羨慕得發狂。

“明白了。從現在起你的命歸我。”半流質狀的昏暗裏,墨迪低沉的聲音幹脆而堅定,“我會讓你們見最後一麵。讓你,和那位名叫萊奧娜拉的普通女人。”

必須在晨曦的利劍劈開夜幕前離開山茶宮。墨迪和浮士德難得的迅速達成一致意見。伴著梟鳥倉促的啼叫,包圍著潔白宮堡的鬆林迎來了最黑暗的一刻,逃亡中的王子很清楚——自己必須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盡快離開,一旦這短促的刹那過去,格外漫長的今夜便已走到盡頭,緊接著就是毫無遮擋的危險黎明了。

銀針已全部拔除,雖然中毒的餘韻仍存在於肌肉裏,關節裏也像進了沙子,讓墨迪一舉一動都感受到掠過刀尖一般的疼痛;但畢竟肢體已經可以自由行動了,足以抵擋千軍萬馬的力量也大半取回。這就足夠了,足以讓自己化身為狂氣,化身為恐怖的複仇之神。

在浮士德帶領下,墨迪經過長廊盡頭的公主畫像來到了秘道門口,一匹訓練有素的駿馬正等在那裏,它正是山茶宮寄居者的坐騎。半空中,渡鴉梅菲斯特低低盤旋,它將充當此行的向導,並且引導完成任務的馬匹歸來。

尤利爾亦步亦趨的跟在兩人身後,從頭到尾都沒有一點聲音,就好像消失在了空氣中似的。墨迪忍不住回頭看了神跡之子一眼確定他是否存在,卻發現對方正以濕潤的眼睛一動不動地仰望著自己——那是預感到將被主人遺棄的小狗般的眼神。

“你留在這裏。”明明隻要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話就可以打發了,但墨迪卻試圖尋找比較溫和的方式,可是似乎不管怎麼說,少年薄弱的眼眶裏都會立即崩潰出洶湧的淚水。

梅菲斯特的振翼聲插進了沉寂裏,似乎是一種催促,墨迪乘這機會迅速的開口了:“你留下吧,這裏比較安全。”

對於這毫無自衛能力的少年來說,留在來曆不明的浮士德身邊,哪怕被交給養父洛倫佐,都會是比較安全穩妥地選擇,因為嗬護中長大的神跡之子無論如何也無法承受前路上的鮮血與火焰。想到這裏墨迪突然疑惑起來——自己為什麼要考慮這孩子的安危?之所以會帶他同行隻不過因為那是可以利用的人質,現在這家夥已經完全沒有價值,甚至根本就是累贅。隻要丟下他就行了,讓這梅加德家族珍貴的長子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裏,他依然是教廷失而複得的秘寶,說不定還將成為至高無上的未來教皇。

自己有丟下這孩子的決斷,隻要能麵對他此刻的眼淚就可以了;就好像在那黑暗濕冷的地窖裏,忍耐住他和暖體溫離開的瞬間……

然而預感中的眼淚並沒有來臨,在聽清對方話語的那一瞬,少年湛藍的眼睛突然空洞了,血色從那細致的麵孔上褪去,更顯得那眸子如同絕望的深淵。尤利爾崩潰似的注視著墨迪,仿佛不勝寒冷似的,難以遏止的顫抖從他肩頭一直傳到了指尖。

目睹這一幕的浮士德從背後慢慢扶住少年接近崩潰的身體:“解毒的盟草葉是他冒著危險取來的,所以你有半條命虧得這孩子。雖然不指望你報答他,但是走是留至少應該讓他自己決定吧。”

這句話讓尤利爾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就像一麵鏡子,他的表情將喜怒哀樂反映得如此忠實。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墨迪,那眼神如同花火般單純而殷切,卻又有著一碰即碎的脆弱,仿佛一旦被拒絕,他就會當場崩裂為一堆透明的齏粉。於是,無可奈何的墨迪隻能僵硬的點了點頭。

“我……我想跟你走。”似乎說出這幾個字,就已經用盡少年所有的勇氣,隨即他幾乎癱軟在浮士德的臂彎間,隨著紅暈湧上雙頰而徹底紊亂了呼吸。

這孩子不是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如果跟隨自己,那必將踏上不歸之路,在遮天蔽日的腥風血雨中,毫無防備的他隨時都會與披著黑衣的死神狹路相逢。可是為什麼他寧願放棄優渥的生活,尊貴的身份以及錦繡的前程也要跟隨自己呢?怎樣也無法猜透少年的心思,墨迪不由得深深的鎖緊眉頭。

誤以為謫王子的表情代表了為難和拒絕,尤利爾頓時緊張起來,語無倫次的哀求著:“對不起……我一定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如果……如果拖累你的話,我一定會在變成累贅之前就自己離開的……”

說什麼在變成累贅之前就離開,這家夥可能連自己鐵定成為,並且已經成為累贅的事實都看不到吧!

真麻煩……墨迪在心裏暗暗說道,然而對於帶這沒用的包袱同行的事,他卻並沒有斬釘截鐵的反對。毋寧說,在看見將被獨自丟下的少年絕望的臉龐時,謫王子甚至在期待浮士德能說出解圍的話。擔心喋喋不休的少年再這樣說下去恐怕就會憋過氣去,他忍不住朝尤利爾伸出手:“行了!神跡……”

在這時喊出“神跡之子”的稱號實在有些別扭,墨迪停了下來,沉吟著搜索有關這位傳奇少年的貧瘠記憶:“過來,尤利爾!”

像被火苗燙了一下,少年顫抖著身體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的凝視著對方黑耀石般的眼眸。緊隨著這一瞬間的驚訝,淚水突然決堤般的湧出他單薄的眼眶。這讓墨迪大吃一驚:“你還哭什麼?不是已經答應帶你走了嗎?”

少年含糊的嘟囔著,胡亂的擦拭臉孔,連兩腮都揉紅了。墨迪好不容易才從那斷斷續續的嗚咽中撿拾出有意義的音節:“名字?”

“名字……”伴著那悠揚的啜泣,羽衣躑躅般楚楚可憐的笑容緩緩綻放在少年眼角,來不及擦盡淚水的他無所適從地絞著手指,“……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