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前伸手不見五指的冬日荒野裏遙想那城坊之內,燈火樓台中定是笙歌徹曉吧。在獅子王列奧?柯西莫手中空前強大起來的聖奧古斯都擁有萬國來朝的氣魄,而帝都弗羅拉正是與此相襯的繁華不夜城。依然保持堡壘建製的皇宮是最初采邑國的最後痕跡,但隨著國力日盛人口膨脹,城市早已溢出了最初城牆的封閉範圍。有著絕對的軍事實力作為後盾,當權者不必擔心兵臨城下,也就完全沒有擴建新城牆這種費時費力的計劃,如今東南西北四座主門每日會開啟關閉,但這僅僅是個例行公事的儀式而已,可以說如今弗羅拉早已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無禁之城。
不設防當然有不設防的好處——數不清的城關暢通無阻,這保證了龐大帝都的人流物流交通,因此寬闊的大街上時常可以看見異國的旅人及貨物;但出於安全考慮這卻實在不是萬全之策。然而比起時刻堤防暗殺者而惶惶不可終日,豪勇的當今皇帝及武勳貴戚們更願意選擇帶好他們的武器和衛士,然後依舊狂歌痛飲——歸根結底,驚人的崛起速度使聖奧古斯都帝國缺乏應付空前繁榮的經驗和技巧,不過好在它並不缺乏迎接空前繁榮的度量和勇氣。
墨迪之所以會考慮這些,倒不是出於對帝國對外態度的關心,隻是為了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萊奧納多皇帝即便再任性,也不可能全麵而永久的封閉帝都,最多隻是在內城的各個出入關隘加強警備,仔細盤查而已。就目前邊關吃緊的戰勢看來,派出重兵把守,將多如繁星的出入口全都圍得點水不漏也根本不可能。所以雖然耽擱了一夜,但自己絕對擁有進入帝都的機會。
不過逃亡中的王子沒有選擇最近的入口進城——浮士德的提醒,他夤夜進出城門時已經受到針對性很強的盤查,是靠了與北國人相去甚遠的外貌和梅加德家族的特殊通行證才得以出入。所以墨迪決定繞道前往較為偏遠的城南青峽隘口——雖然吃不準逃犯是否已經進入帝都,不過聖歌裁判所附近的關口必然會加強警備;但偌大的帝都,要每個出入口都能保持相同的警惕則有些太過勉強。更重要的是,墨迪知道青峽隘口是流浪部族弗拉門人的專用通道之一,混在他們的馬隊之中會比較容易進出。
按照約定,隨後進入帝都的浮士德將偽裝成東方占卜師,每天在人煙密集的鮮花廣場上等待與墨迪會合,他將成為危險複仇者的最佳同謀。想到這裏,墨迪便啃起了手中的幹糧,這是細心的山茶宮寄居者準備的蒸餅,比起浮士德的另一件禮物——能在撞擊下猛烈爆炸的小彈丸,墨迪更喜歡這種東方風味的柔軟食物,因為它飄散著某種甜甜的陌生花香。
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尤利爾雖然看不見墨迪的表情,卻再深刻不過地感受到他的沉默中散發出的濃黯陰鬱。是纏綿的懷念還是激烈的憎恨呢——此刻沸騰在這男人心中的暗湧究竟是什麼?然而那鎧甲般的鎮定冷淡中,總有堅冰似的悲傷內核無法掩藏地透露出來,讓少年一再痛切發膚的體會到它的存在——有什麼辦法呢?注定是會撕心裂肺的吧,因為那是墨迪最愛的女人,也許也將是此生唯一的愛人。
為了掩藏油然而生的絕望感,尤利爾下意識的將凍僵的手指湊到嘴邊輕輕嗬氣,白霧頓時籠住他微紫的雙唇。背後傳來的溫暖以及奔馬有規律的節奏,若放在平時,累了一天的自己早該沉沉入夢了,然而此刻少年的身體雖然疲憊不堪但卻完全沒有睡意,他第一次感到和永遠在傾聽但決不會有交流的萬能者不同,原來人是如此獨立又如此鮮活的個體——即使離得這麼近,心卻相隔得那麼遙遠;即使心靈相隔遙遠,它卻又切切實實的存在於觸手可及的彼方。
“我夜間躺臥在床上,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他,卻尋不見。”在反應過來以前,祈禱聲已不自覺的縈繞在少年舌尖,“我說:我要起來,遊行城中。在街市上,在寬闊處,尋找我心所愛的。我尋找他,卻尋不見……”
這低吟尚未結束,墨迪的歎息聲便已響起,意識到自己失態的少年頓時噤口不言——雖然隻是《雅歌》部分,但這來自聖典的歌詠也許會觸動痛苦的記憶也說不定。不自然的沉默裏,沉重氣息吹拂在尤利爾頸項上,少年條件反射的縮起脖子,這時墨迪的苦笑傳入他耳中:“繼續唱點什麼吧,難得有這麼好聽的聲音。”
他說……難得有這麼好聽的聲音!他覺得這嗓音動聽嗎?這屬於再卑微渺小不過的自己的嗓音!並非沒有人這樣誇過尤利爾,毋寧說隻要聽過他說話的人都會沉醉於那凜然不可侵犯卻又略帶官能的清潤聲線;但是無數次的讚美隻有在今天才突然具有現實感。一瞬間,尤利爾覺得“聲音”脫離自己變成獨立而珍貴的東西,甚至他惶恐地感到自己根本不配擁有這被墨迪讚賞過的寶物。
越是著急,就越想不出該唱什麼。沉默仿佛是催促,害怕再過一秒墨迪就會喪失耐心,尤利爾切迫的脫口唱起最先浮現出腦海的歌謠:“沒有一點鼓翼的聲音,白雪眩惑了人的眼睛;無雲的星空下,沉靜的湖麵如鏡……”
“是葬月歌啊……”墨迪喃喃低語著,“沒想到已經學會了……”
一聽對方的話,尤利爾頓時局促的停住歌聲,黑暗中墨迪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安慰他的慌亂,示意他繼續下去。
“……湖底長出一棵樹,冰層凍結了樹梢;水妖攀著樹枝上升,透過深綠的湖水仰視……”少年接下來的吟唱中有著一絲膽怯的顫抖,墨迪則聆聽著這幽微的旋律,偶爾低沉地唱出延綿的異國歌詞,引導他改掉唱錯的地方。已經無法思考了,此刻尤利爾的心如同一麵空白的鏡子,反射出寂寞沙海上的月之倒影,那正是他水晶般歌聲的幻象:
“……我站在那薄冰之上,它隔開我和深黑的湖底。
就在我下方,我看到水妖潔白的姿影,她的四肢。
她露著窒息的慘狀,撫觸著堅固的冰層,推動著堅固的冰層
我忘不了那暗淡的容顏,我將永遠無法停止對她的思念……”
永遠無法停止的思念,恐怕就是這樣的吧——即便這歌聲消失後良久,隱隱透出天光的黑暗中,那窒息的月影仍然籠罩著馬背上寂靜無聲的兩個人。
“葬月歌……是凱勒的詩。”墨迪的語聲並不突兀的打破沉默。神跡之子雖然欠缺藝術地感受力,但也接受過這類官方教育,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文壇上有名叫“凱勒”的人物存在。他不好意思的囁嚅著:“可能因為是你們北國詩人的關係,我……我沒有聽說過他……”
墨迪發出了一聲粗糙的輕笑:“話是沒錯……凱勒的確生活在靠近北方某個國家。”
“是芬利爾嗎?”尤利爾不假思索地說出奧古斯都帝國北方最大強敵的名字,對方卻沒有給予肯定的答案:“不,芬利爾列島是我的故鄉。這個國家要稍南一點,比起我的祖國,它氣候宜人風景優美;居民也更靈巧,會造出非常細小精密的齒輪。”
“是密米特爾嗎?還是哈根?”尤利爾接連報出幾個北方鄰國的名字,但在他接觸到的地理知識裏,整個北方國家的風景氣候怎樣都不可能與優美宜人聯係在一起,而且他也不知道什麼叫做“齒輪”。
墨迪輕輕歎了口氣:“你不會知道那個國家的,因為它已經不在了……”
“被其他國家吞並了嗎?”聽那衣服摩擦的聲音,看來尤利爾又不自覺的在胸口畫起聖標了。
“是天罰。”這一刻,墨迪的聲音似乎是從悠遠之鄉傳來,“那個國家和當時的所有國度一起,在天火中消失了。”
“消失於……火的天罰?”少年的聲音裏充滿了驚懼。
“那場災難發生在創世以前。”墨迪深吸一口氣,“當時的人類比我們更接近神明。他們無限膨脹的驕傲和貪婪,超過了自己所能控製的範圍,所以招致毀滅的天罰。”
“創世以前?”尤利爾頓時固執起來,“創世以前是一片混沌,怎麼會有人類和國家!”
墨迪不置可否的笑了一聲,然而緊接著出口的,卻是讓少年全身為之一僵的話語:“尼伯龍根指環就是那個時代的遺物。”
神跡之子下意識的抬起頭窺視對方此刻的表情,就在這一刹那,一線微曦猛然刺破黑暗,照亮墨迪刀削般的眼角,那閃爍黑耀石燧火的雙眸瞬間燃起犀利的雷光。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霎時溢滿少年胸膛,他顫抖著聲音脫口而出:“就因為是創世前的遺物,於是……於是你即便犧牲一切也不願交出這指環?哪怕它原本就是屬於皇帝的東西?”
“誰說那是皇帝的東西?”墨迪的語氣忽然暴烈起來。
“那是洛倫佐……洛倫佐大人說的……”尤利爾膽怯的縮起身體,但置身馬背上,他這樣做隻能蜷進墨迪懷中而已,雖然恐懼少年卻依然努力解釋著,“洛倫佐大人說,那是你從先王列奧陛下那裏繼承來的東西……”
“啊,沒錯——按照這個國家的法律,皇帝下賜的東西臣下隻是代為保管而已,如果聖上想要收回就必須雙手奉上。所以先帝給我的指環,今上要我還他也是天經地義的。”墨迪冷笑一聲,“至於教廷那邊理由也很充足,因為梅塔特隆陛下就是神的人間化身,所以他無論要什麼教徒都必須滿懷感激的施舍,決不能有一句怨言!”
這席話讓尤利爾啞口無言,謫王子卻並沒有就此停止嘲諷:“不過很遺憾,我是芬利爾人,所以不是什麼教徒;而且尼伯龍根指環也不屬於列奧陛下,那曾是我父親守護的東西。”
“嗄?”尤利爾忍不住驚叫起來,倒不是因為墨迪不敬神的言辭,而是由於那人人爭奪的指環的正當所有權,以及這位“王子”的真實身份。雖然早有傳聞“執斧王子墨迪”來曆不明,但各種謠言都限於他是先帝與北國蠻人的私生子,沒想到到頭來他和列奧王毫無血緣關係,竟還有一位芬利爾籍的親生父親。
“我父親法弗尼爾是芬利爾的第一勇士。按照傳統,最勇敢的人將繼承指環成為萊茵黃金的守護者。然而,父親卻在決鬥中輸給了列奧陛下……”
那是尤利爾出生後的一年中發生的事情。雖不至於動搖國本,但大瘟疫的確消耗了聖奧古斯都的大量國力,然而北方豪強芬利爾卻虎視眈眈相機而動;在這緊要關頭列奧王選擇了強行出兵,依靠吞並臨近小國逐漸恢複元氣,隨即搶先征討準備趁火打劫的鄰國。平心而論這一著棋的確非常冒險,但機會有時候是青睞勇敢者的,事實證明了這位君王判斷的準確——芬利爾遭到重創,不僅失去了與聖奧古斯都之間作為緩衝的屬國,而且國境線也不得不向北方大範圍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