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當時,雖然成功地使戰場遠離國土腹地,但列奧王卻不得不冒著危險進入敵方的國土作戰。北國第一勇士法弗尼爾和便是這樣和列奧王相遇的,在“氣候惡劣”這幾個字已經不足以形容的芬利爾列島的漫長冬天,突然降臨的暴風雪將他們與大部隊隔絕開來,之前千軍萬馬的激烈戰鬥和之後長達三天三夜的絕境求生中,他們彼此都認定了對方是真正的鐵血男兒。
可能是出於求生的本能,抑或守護萊茵黃金的強烈責任感,甚至惺惺相惜的英雄氣短,法弗尼爾帶著列奧穿過如磐的風雪進入埋藏黃金的秘境,雖然兩人暫時避開惡劣的自然天候得以生存,但按照古老的風俗,最終離開秘境的隻能是一個人——尼伯龍根指環的所有者。
所以決鬥便是不可避免的了。結果獅子王以微弱的優勢在苦戰中贏得勝利。懷著對戰勝自己的敵手的敬意,法弗尼爾微笑著接受了榮耀的死亡,並將指環托付給可敬的對手。列奧同時接受的,還有替這位勇者保護懷孕的未亡人的囑托。
最終走出秘境的列奧依照約定,費盡周折找到了法弗尼爾的妻子,一位來自南方赫提克島的纖弱美人。當她得知丈夫已經在黃金的秘境裏成為死神臣民時,並沒有表現出過度的震驚與悲慟。根據當時服侍過她的使女回憶,夫人隻是懷抱著丈夫遺下的戰斧,一味地仰望著月亮,仿佛把靈魂也埋葬在了那陰晴圓缺之中。
所以誕下墨迪之後,這位有著深藏不露激烈個性的美人俯伏在戰斧的鋒刃上,以自刎追隨亡夫——在母親和妻子之間,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妻子的身份。然而一切是那麼自然,連浸透法弗尼爾夫人雪白衣袍的鮮血看起來都順理成章,這仿佛是一種告白,告訴所有懷疑她行為是否符合理性的人——之所以能有幸選擇離開,首先要感謝列奧這位值得信任的男子漢,他完全能成為小小遺孤最稱職的監護人;更重要的是,身為戰士的妻子,她一生隻能將一件事情,一個信念貫徹到底。
就像將戰斧交還給墨迪那樣直接,列奧對全部往事都未曾有所隱瞞;唯獨一件事他沒有告訴養子,那就是一直以來隻有指環持有者才有幸得見的秘境景象。當墨迪成為足以對抗自己的豪雄之後,列奧便讓這位芬利爾血統的少年向他挑戰,並在無數次劇鬥後從容而欣慰地接受了敗北的事實。將尼伯龍根指環交給墨迪時,這位磊落的獅子王第一次發出悠然神往的感慨——那秘境寶藏有著天國奇跡般的夢幻之美。他由衷祝福這驍勇少年能成為像親生父親一樣的英雄,有朝一日能親自感受那無與倫比的存在。
說到這裏,墨迪的目光眺望著漸漸清晰起來的景物輪廓,就像眺望著悠遠無盡的過去未來:“我一定會守護父親和英雄們以生命守護的天國奇跡,決不讓任何欲望的目光玷汙它!”
他所說的父親是哪一位呢?雖然一直尊稱“陛下”,但在墨迪眼中,那位善戰獅子王首先是一位正直的父親吧——在看過寶藏後依然能如此坦蕩無私的列奧,又何嚐不是真正的英雄。
然而尤利爾更知道,藏在墨迪心底的回憶,每一段情節,每一個畫麵,每一個人物都是一枚閃閃發光的寶石,它們的價值又何嚐稍遜於萊茵的黃金;自己何德何幸,竟能一窺這靈魂的寶藏!凝視著對方那靜靜燃燒的雙眸,少年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這突兀的問題讓墨迪一瞬間有些驚訝,緊接著因為找不到有說服力的答案而一時語塞。他搜尋和少年相處的短暫時光,希望能找到解決這類狀況的經驗,卻發現自己從未因這種問題而窘住——尤利爾原本就是個無條件接受一切而不會發表任何意見的少年,換言之,他完全沒有自我意識。可是……
為什麼要告訴我呢——這是那個毫無自我意識的少年問出的話嗎?自己又為何會跟毫無自我意識的少年說這些話呢?是因為他動人的聲音、無助的態度?因為他與生俱來的虔誠、近乎愚蠢的善良?抑或是因為他聽到“萊茵的黃金”時,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眼神……
是的,是因為眼神——在聽見“萊茵的黃金”這幾個字時,瞬間充滿金發少年眼中的是最濃鬱的恐懼與迷茫。逃亡中的王子並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因為你在聽見萊茵黃金的時候,眼裏沒有貪婪……我原以為這樣的人,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從獨自守護尼伯龍根指環開始,每當提起萊茵的黃金,墨迪麵對的眼神全都寫滿露骨的攫取與掠奪,除了那位爽朗而溫柔的紅發少女,貧民出身的勞麗達。
這位毫不知情的見習修女原本是雜役侍仆之一,她的率真與勇敢深深感染了身陷囹圄的謫王子,但這情愫並沒有為她帶來幸福。看出端倪的皇廷派懺悔師利用勞麗達騙取墨迪的信任,事實上這位少女的工作相當成功,可是在聽到萊茵黃金的秘密後,她眼中浮現出的卻是最深沉的悲憫。
“可憐的墨迪……隻剩下你一個人了……”紅發少女這樣說著。直到這時墨迪才發現,印象淡薄的親生父母也好,嚴厲而慈愛的養父也好,他們早已經不在這世界的任何角落;即使是當作親生弟弟的萊奧納多,如今也在分歧的道路上與自己漸行漸遠。世界這麼大,卻哪裏也不存在能與自己並肩走完餘下人生的旅伴……
然而紅發少女卻突然那麼溫柔的擁抱住自己:“不要哭,墨迪!我會陪著你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我們約好了哦……”
那個時候自己在哭嗎?在了解身世真相的時候,在最信賴的人駕崩的時候,在被養兄弟背叛的時候,在忍受難以想象的沒有盡頭的酷刑的時候,自己都沒有留下一滴淚;可是當聽見“永遠在一起”的那一刻,眼淚卻毫無察覺的落下,然後那麼難看地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但是這曾經鄭重許下的,並會一生遵守的承諾,勞麗達最終卻沒有做到,雖然墨迪知道她自己並不想失約……
臉頰上溫暖的觸碰讓墨迪突然警覺。近距離中,他看見了神跡之子的指尖以及那拚命忍著淚,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神:“真可憐,隻剩下你一個人了……”
如出一轍的話語,為什麼語氣竟有如此天壤之別。一瞬間的失神所凝固成的酸澀感滲透了墨迪的眼睛。然而尤利爾卻渾然不覺,他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再度接觸對方的眼角,失控般的痙攣後,忽然蔓延的濡濕觸感讓墨迪嚇了一跳,隔了幾秒他才反應過來——那是眼淚,這一刻,自己竟在流淚!
然而尤利爾卻自然而然的完全包容了對方表麵的軟弱與心底的波瀾。雖然剛剛還在為發現墨迪竟然小自己一兩歲而感到意外,但此刻他卻本能的體會到——雖然擁有過人的剽悍與睿智,雖然因為經曆過多而顯示出一份超越年齡的成熟,但這位與整個帝國為敵的謫王子畢竟隻是個少年。
神跡之子笨拙但卻堅定的擦拭著墨迪臉上的淚水:“可是別忘了,你並不孤單呢!因為每個人的回憶都留在你的心裏,他們對你的愛並不會因為離去而減少毫分。所以,很羨慕呢……”
雖然相似的開始,但結論卻迥然不同——對於這樣的自己,尤利爾竟然會表示羨慕!墨迪難以抑製的凝視著少年單薄的眼瞼,突然間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原來麵前的少年同樣也是孤身一人,或者說他甚至比自己更加孤獨——被謊稱為保護的桎梏監視著,被神跡之子的虛名包圍著,被梅加德長子的身份隔絕著;那些自己雖然失去但也曾經擁有過的一切,少年根本連觸碰的機會都沒有。然而這與世隔絕的神之囚徒卻依然如此堅信著回憶與愛,所以他的虔誠與他的誠實,他的愚蠢與他的善良同樣是如此真實純粹,仿佛結晶的斷麵反射著微弱的陽光……
就在此刻,芙蓉般的燦爛霞光從天際噴薄而出,映紅了互相依靠著的年輕旅人的麵頰。初冬的晨風是那麼幹燥清爽,無拘無束的蕩滌著,仿佛昨夜的淒風苦雨從未存在,也將永不再襲來……
在渡過瑪雅河進入青峽的時候,墨迪和尤利爾終於遠遠看見了篝火的餘光,那是準備拔營的弗拉門人的大篷車隊。因為在這些人的行李中發現表演馬戲的大道具,墨迪果斷的決定加入其中——一則,如此規模的流浪藝人團體隻有內城的表演場所才有條件應付;二則,馬戲班子裏必定有來自北國的大塊頭角力演員,和滿身肌肉的他們比起來,墨迪剽悍的體形也就顯得沒那麼突出了。
兩位逃亡者在峽穀中鬆開韁繩,半空中隨行的渡鴉梅菲斯特立刻盤旋而下,似乎在和那匹坐騎耳語一樣飛繞在它頭頂,將長途跋涉的馬兒引導回山茶宮堡。墨迪謹慎地將大氅罩上尤利爾頭頂,拉著因為坐麻了腳而步伐踉蹌的少年追上前方的車馬隊伍。
對於新加入的陌生旅客,弗拉門人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熱心,隻有幾個婦女從顛簸的馬車上投來冷淡但卻充滿理解的眼神,任由墨迪二人自然而然的融入自己的隊伍中——這個由天生的流浪部族以及逃奴逃犯組成的團體,深諳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道理,因此具有接納新成員時不去追問過去將來而的包容力。雖然弗拉門人這一習慣助長了不少走私和暗殺的罪惡,朝廷方麵曾屢次下令整改,但要改掉根深蒂固的民族習性也並非一日之功;所以當權者隻能限定他們由某些固定的關隘出入以便管理,其中之一便是青峽城隘,它被流浪藝人稱為“天國之門”。
可能誤以為是私奔的苦命鴛鴦吧,馬隊裏一位婦人在瞥了墨迪和尤利爾一眼後,突然用蒼涼的調子唱起了弗拉門民謠:“啊……我犯罪的愛人,在地獄等我,在地獄等我。我如今經過天國之門,是否能見到你,是否能見到你……”眾人隨即拍手相應,弗拉門人的民謠一向是在固定曲調裏即興加上歌詞,然後一唱百和,那旋律琅琅上口,充滿樸實而奔放的風情。
流浪藝人的曲子是歡快的,但歌詞卻格外悲涼,這可能與民族性有關吧。在奇妙的歌聲裏,一座龐大的城郭輪廓隱約浮現在視野盡頭。放眼望去,隻見毫無規劃的建築群紛亂散布在異常遼闊的平原上,不斷延伸向地平線方向,在那裏高大得誇張的舊城牆拔地而起,沉默地佇立著,仿佛強調著人與人之間的嚴苛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