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之帝都弗羅拉,豪奢的貴族富商及高位神職者住在高牆包圍的內城,而窮人聚居的外城區域卻比城牆內還要廣闊。馬隊迤邐走入下町,首先映入人眼簾的是一片破舊的棚戶,這裏擠滿靠自己力量求生的異鄉者,以及因為種種關係墮入忌籍的賤民。再往裏走房屋雖然稍微整齊結實了一點,但依然低矮簡陋,那便是生活窘迫的平民們的居所。雖然身上同樣打著貧窮的烙印,不過在他們眼裏,身為帝都合法居民的自己比窩棚中那些家夥們不知要高貴多少。然而不管是合法者還是非法者,隻要稍有可能,他們便會不遺餘力的擠進那如同貧富分界線般的城牆。
置身於隨歌聲節奏搖擺的隊伍中,尤利爾遠遠地眺望見有“天國之門”之稱的帝都入口。城隘門樓後方的天空裏,驀然屹立起高聳入雲的五個尖頂,斜麵上鑲嵌的東方馬賽克在冬日清晨薄冰般的天色裏閃著微茫的光。
隔了一會兒尤利爾才反應過來,自己曾在好友阿爾圖爾的信件裏看過這恢宏建築的塗鴉,那正是昔日同學如今供職的地點——獻給柯西莫皇室的聖家大教堂。和凡事都受到特殊照顧的尤利爾不同,阿爾圖爾在神學院期間就一直實實在在地保持著頭名成績,本來腦筋就相當好加之比一般人都用功的他,很快獲得了皇廷教士係統實權派索多都主教的信任,短短時間內不僅越級拔擢為六品執事,還擔當起大聖堂石料供應的肥缺。這有為青年一切都靠了自身努力,雖然比不上身負天命的神跡之子,但他的未來應當存在相當大的發展空間。
不過現在情勢徹底逆轉了,在阿爾圖爾威風八麵的指揮聖家大教堂的營造工作時,原本惹人羨慕的“身負天命者”如今隻能一邊拉緊那件俗豔襯衣的大領口,阻擋不時灌進來的冷風,一邊茫然仰望著“天國之門”後巍峨的聖堂。
青峽隘口擠滿運送石料的馬車,遠遠看見這擁堵狀況,墨迪就判斷出此地一定也突然加強了盤查,否則以這樣的效率是不可能在短期內就建起大聖堂雛形的。果不其然,弗拉門馬隊一靠近城門,武裝修士和帝國衛兵便圍攏過來,因為怕神跡之子的“禦容”,尤其是那頭過於奪目的長發落到他狂熱的追隨者眼裏,墨迪不動聲色的將大氅拉到尤利爾額前,隨即將他摟在懷中。
這次的氣氛果然不一樣,守門衛士的例行盤查一向隻是做做樣子,撈點外快而已,但如今不僅多了武裝修士這群一絲不苟的監督者,而且連隻知道收買路錢的衛士們也開始格外仔細查看通行證,核對人數及隨行物品。不過弗拉門車隊的人員和行李從來就沒什麼確定性,而且不知為什麼,這支隊伍比核定人數要少了許多,於是守門衛士便不厭其煩的對流浪藝人進行逐個盤查。
就因為這種拖遝的工作方式,絡繹不絕的石料車隊被堵在了賣藝者隊伍的後麵,場麵頓時紛亂來。聖家大教堂的歸屬相當特殊,雖然聖堂的所有權都屬於教廷,但這座教堂卻打著奉獻給皇室的名號,由禦用懺悔師及其下屬教士們全權負責。所以工頭們完全不買武裝修士的賬,格外囂張的呼喝著要擋道的弗拉門人讓路,不然耽擱了工期誰也吃罪不起。這樣一來,夾在中間的守門衛士隻好分出少量人手,去檢查可靠度比較高的石料車隊。於是門口的混亂狀況便增加了一倍。
“你,把臉露出來。名字!”該來的事情還是來了,一個灰眼睛高顴骨的士兵手拿名冊來到墨迪身前。事先早有準備的謫王子用夾雜著方言的怪異腔調給出模糊回答:“芬利爾。”按照弗拉門人的習慣,隻要是北方來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會被冠以這北方第一強國的名字,就像從東方來的人不是被叫做“龍獸”就是被叫做“神棲”一樣。
“這個團裏有三個芬利爾……喂,你們那邊查到叫芬利爾的了嗎?”衛兵一邊打量著墨迪,一邊揚聲朝同伴喊道,但混亂嘈雜中久久都沒有傳來相應的答案,於是他盛氣淩人的質問道:“你看起來像北方人,口音怎麼這麼怪啊!”
“因為是吃四方飯的。”墨迪裝出惶恐的樣子回答。士兵一副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的樣子,轉向畏縮在一邊的尤利爾:“聽說你們昨夜就到達城郊了,怎麼現在才進城?”
墨迪連忙搶在前麵:“因為……”
“我是在問她!”從人稱看來,士兵顯然將尤利爾當成女人了,這恐怕有一大半都是那露在大氅邊沿的玫瑰色襯衣的功效。實在不知道該編出怎樣的謊言,尤利爾無所適從的躲向墨迪身後,這舉動反而引起衛兵的疑心:“走江湖的女人穿得這麼風騷,還裝什麼千金小姐?”說著他便伸手去扯少年頭上的大氅。
墨迪連忙將神跡之子擋向身後,但尤利爾的驚呼已難以抑製地脫口而出。
“男的……”衛兵大驚失色的指著尤利爾,雖然流浪藝人團隊裏的確有男扮女裝的表演,但強悍的北國人與纖弱少年的組合,這危險的相似性不得不讓衛士陡然警覺起來——加強戒備,截獲掠走重要人質的蠻族通緝犯,這正是每個關隘在昨天半夜接到的緊急命令。
“你們別動!”衛兵抖抖索索的從懷中掏出通緝犯和人質的寫真圖影,忙不迭的高聲招喚同伴,“喂,這邊……”
扶著自己肩頭的手突然握緊了,尤利爾瞬間感受到從墨迪身上散發出的冰冷氣息。在目睹勞麗達遭受折磨的慘狀時,謫王子的身上也曾燃燒起同樣的蒼白火焰——那是殺氣,少年感受到的正是他身上散發出的淩厲殺氣。已經別無選擇了,如果不在其他人發現之前堵住這衛兵的嘴,那接下來將是不可避免的更大規模的傷亡。
“你們兩個為什麼還沒跟前麵的石料車進城?”一個溫和的責備聲突然響在身後,讓尤利爾沒來由的感到耳熟,所以即便墨迪還保持著戒備姿勢,他卻已經回過頭去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隻見一匹高頭大馬靜立在峽穀的背景裏,初升的陽光勾勒出馬背上的高瘦身影。一看見這位騎手,原本不可一世的衛兵頓時換了諂媚的態度:“真是辛苦您啦,索多神父!”
“這個高個子是石料工,小個子則是我的畫師,他們和前一隊人走散了!”這位“索多神父”一邊煞有介事地說著,一邊策馬轉到尤利爾和墨迪麵前,不重不輕地喝斥道,“早就讓你們手腳利索點,得教訓了吧——這就是不懂規矩的下場!”
尤利爾疑惑的眯起眼睛審視著不知所謂的“索多神父”,他實在弄不清這陌生人葫蘆裏買的什麼藥。然而光線的改變卻照亮對方亞麻色的長發和沉靜的眼睛。“阿爾圖爾!”看清那熟悉麵容的一瞬,神跡之子不由得脫口歡呼起來——為什麼衛兵會叫他索多神父呢?騎在馬上的分明是他的同窗好友阿爾圖爾?帕裏尼啊!
“請你幫個忙,把我的畫師送到馬上來。”阿爾圖爾不動聲色的命令那位灰眼衛兵。守門人囁嚅著似乎想表示反對,最終卻隻能照辦。看著尤利爾被人從身邊拉走,墨迪並沒有阻止——這突然出現的教士似乎是在袒護自己這邊,強硬拒絕的話,恐怕會招來衛兵更大的懷疑;雖然無論如何也沒法立即信任這冒出來的“索多神父”,可比較強行突破所付出的代價,以及此刻尤利爾鬆了一口氣的放心表情,他還是決定暫時利用這個人進入內城再說。
被扶上馬背的尤利爾卻戀戀不舍地握住墨迪的衣襟,直到不得不放開的時刻,他的手還是固執的前伸著,仿佛希望他能在最後一刻說出拒絕的話語,將自己挽留在身邊。
看到打扮成女人的尤利爾地反應,聽到他如此親密的直呼“索多神父”的名字,守門衛士差不多也猜到了八九分——神職者們被嚴禁和女人接觸,暗渡陳倉當然是免不了的,但也有一些難以理解的家夥就此發展出相當怪異的癖好,比如將清秀的少年當作愛戀的對象,其中尤以從事藝術工作的唱詩團員和年輕畫師為多。和身著製服的唱詩童不同,自由的畫師經常充分發揮職業特長打扮成相當美麗的女子。想到這裏衛士不由得厭惡的後退一步,話語裏充滿了多數的“正常人”對少數“異常者”的嘲諷:“索多神父,我們有公務在身。雖然這兩個是您的屬下,但還是讓我報告衛隊長對照寫真圖,再穩穩當當的放你們過去吧——這樣教廷那邊也不會說什麼閑話。”
“之前打交道的時候,我怎麼沒看出來你是這麼正直的人呢?”阿爾圖而不動聲色的諷刺著,然而這威脅卻適得其反,惱羞成怒的衛兵當場揚聲大喊起來:“隊長,隊長請您過來這邊!”
就在這時,一聲淒厲的慘叫突然撕裂了混沌的嘈雜,緊接著,魂飛魄散的尖叫接二連三的傳來。正在盤問弗拉門藝人的衛兵和修士們驀地轟然作鳥獸散,慌不擇路的朝四處奔去。
一時弄不清狀況,刁難著尤利爾一行的衛兵慌了神,急忙高喊詢問發生了什麼,紛亂中刺出不成腔調的哭喊:“斑死疫!”“這個馬隊裏有人染了斑死疫!”驚恐萬狀的嚎叫裏還夾雜著弗拉門土語的哀求:“行行好放我們進去吧,我們就是到帝都來找醫生的啊!”
斑死疫正是尤利爾出生那年橫掃整個帝國的大瘟疫。直到今天那濃黑的恐懼依然籠罩在每個聖奧古斯都人心頭。墨迪一下子明白了這隊流浪者比登記人數少那麼多的原因,那是因為有人染上這種傳染性極強的致命疾病。
灰眼睛的衛兵頓時臉色煞白,連驚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加入逃亡隊伍。帝國衛兵,武裝修士和弗拉門人混在一起,狼奔豕突的湧進城裏,尚能保持清醒的守門人們七手八腳的取下插銷迅速關閉城門。這時連阿爾圖爾也不由自主地變了臉色,不過他至少還能發布命令,指揮運送石料的人員以最快的速度入城。扶住馬背上掙紮著想跑回同行者身邊的尤利爾,他焦灼的朝墨迪高喊:“快點跟上我,關在門外可不是鬧著玩的!”
既然這位神父和尤利爾早已熟識,而且又深得信任,那把神跡之子交給他也沒問題吧,這樣自己就可以輕裝上陣,全心全意地投入複仇中了——這念頭在墨迪腦海一閃而逝,但卻沒能貫徹為行動,他的腳步下意識的追隨著馬背上的身影奔向聖家大教堂方向。越過被拋棄在路邊的輜重馬車,淪為通緝犯的王子疾步穿過“天國之門”的尖拱,在他身後,城門發出沉重的聲音合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