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2 / 3)

就像冰封著月亮的水麵,門就在觸手可及的咫尺之外,然而頭發被連根拔起似的疼痛卻讓尤利爾根本動彈不得,難以遏止的啜泣聲流淌出他喉間,那與緊張氣氛不相稱的清潤甜美反倒增添了悖德的罪惡感……

那種令門板幾乎要散架的衝擊並沒有再次來臨,仿佛刻意違背少年的期待似的,門外的打鬥聲越去越遠,寂靜的保護膜漸漸重新合攏了。隨著墨迪在圍攻下遠去,阿爾圖爾的狂氣似乎也膨脹到盡頭,指尖也漸漸鬆開。尤利爾猛地掙脫束縛奔向門口,慌亂的抽開門閂。

如果不是被攪亂的灰塵還在靜靜飛舞,如果不是被打碎的器物還一片狼藉,這空無一人的外間裏幾乎找不到墨迪存在過的痕跡。尤利爾張皇的轉頭四顧,就在這時,嘹亮的戰馬嘶鳴突然從窗外傳來,少年跌跌撞撞的跑向窗邊,眼前所見幾乎讓他哭喊出來——數不清的堅甲利兵的衛士和騎士們已將城堡的中庭圍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大路上還有士兵源源不斷地趕來增援。

像水麵因小石子蕩開層層漣漪,武士的集群也圍著一個核心不自覺的展開圓形的陣式,並隨其移動而不斷扭曲——那是墨迪獨自一人對抗著企圖以人海溺斃他的大量敵人。

墨迪會遭遇怎樣的命運,尤利爾想都不敢想,隻能用盡全身力氣抓緊窗欞,仿佛不這樣便會在刹那間崩潰。悔恨與羞恥反複沸騰在少年心裏——勞麗達以超乎她纖弱身體的勇敢和堅強,擋住死亡投向墨迪的覬覦目光。可自己呢?自己的輕信和無知卻將他引向毫無疑義的犧牲!為什麼此刻身處亂軍之中的不是自己!

突然間,人群中央倏地騰起一片火光,伴著輕微但尖銳的炸裂聲,煙霧霎時籠罩了狹小的中庭,歇斯底裏的慘叫號哭隨即響起。雖然視野一片模糊,但尤利爾仍能隱約分辨出被驚嚇的馬匹在煙塵裏奔突逃竄,將騎士都甩到地麵;徒步士兵們則擁擠推搡著,不斷踐踏過死者和傷者的身體。就在這無法收拾的混亂中,驀然間一匹戰馬披著火霧一躍而起,越過失控人群的頭頂,隨即狂奔向大門方向……

“攔住這逃犯!別怕他的龍獸國妖法!”人群中傳出像是指揮者的呼喊,“就在那匹馬上!攔住他!”接到命令,尚能保持清醒的士兵們零零星星的追著奔馬而去,但更多的人自顧尚且不暇。

不會錯的,馬背上那個人是墨迪!即便相隔遙遠,尤利爾也一下子分辨出謫王子絕塵而去的身影,鬆了口氣的他膝蓋一軟,幾乎跌坐下來。

“他逃了,不要你了。”惡魔般的耳語卻如影隨形的響在背後,尤利爾全身一震,不自覺的再度握緊窗框。直到此刻他才有餘裕梳理剛剛發生的一切——這些伏兵是阿爾圖爾暗中召喚來的,他出賣了墨迪,出賣了身為昔日同窗,並且至今仍深深信賴著他的自己!可是為什麼那麼溫柔、那麼體諒別人的阿爾圖爾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一定是因為忠於職守的緣故——即便遭受了殘酷的對待,尤利爾也不願就此相信故友是為了得到足以抵消年資的功勳而如此無情的背叛自己。

可是仿佛要徹底打消神跡之子的天真幻想一樣,強迫尤利爾麵向自己的阿爾圖爾臉上泛起近乎恐怖的陌生笑容:“其實我早就猜到了——通緝令裏的兩個人究竟是誰!養父大人和聖歌裁判所的同僚每天都有秘密通信,目前就是我負責接收。昨天通訊突然斷了,而今天你們就出現在我麵前……”

為什麼……明明有無數質問,無數譴責,可尤利爾此刻卻隻能想起這最單純的問題,甚至連這最單純的問題都不知如何啟齒。

“想問為什麼嗎?”就算在這種情況下阿爾圖爾都是那麼善解人意,“你不覺得自己擁有的東西已經太多了嗎?是時候失去一些了!”

曾以為這位同窗好友是真正的知己,但尤利爾不得不承認這是個錯誤。阿爾圖爾難道沒有看出來嗎?身邊堆滿奇珍異寶,但沒有一件是真正屬於自己;身邊聚滿權貴名流,但沒有一位會傾聽自己的心聲——這就是所謂的神跡之子。如同身處鑽石的沙漠中央,若說尚存在救贖,那就是如同地下泉流般的思念——自己,對那個人的思念……

如今這泉流淺淺的滲出地表,尚未曾湧動,自己卻被告知“是時候失去一些了”,可這又何止“一些”,根本就是全部啊!為什麼要剝奪自己剛剛觸碰到的一切……

再也無法支撐疲憊的身體,尤利爾緩緩的俯伏在窗台上,連哭泣的欲望都找不到——這個已經一無所有的自己,還有什麼可為之流淚的呢?世界空了,隻餘下窗外馬蹄的紛亂,人聲的喧嚷,以及兵器碰撞的刺耳銳響。

“尤利爾!”就在這冰冷而麻木的感官裏,突然震響起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是幻聽吧?神跡之子已經完全不信任自己的耳朵了,可是那熟悉的聲音卻激昂而堅定地再度呼喚著——“尤利爾”!

即便警告自己不要妄想,身體卻已經擅自行動。尤利爾猛地抬起頭眺望向窗外,彌漫的硝煙裏,紛亂的人流中,馬上的剽悍身影傲然佇立著。是幻覺,一定是幻覺——墨迪怎麼可能回來,怎麼可能放棄逃生的機會,回來尋找自己!

可是就算那是幻影也無所謂。違背了理性的阻擋,尤利爾伏在窗台上放聲高喊:“我在!我在這裏!”

果然是幻覺呢——對於少年的呼喊,墨迪完全充耳不聞,依舊急切的四下尋找著。神跡之子用盡全身力氣再度高呼,然而伴著一聲粗啞的怪叫,難以言喻的劇痛突然撕開尤利爾的咽喉。一瞬間他意識到——不是幻覺也不是墨迪的錯,是自己的關係;在這緊要關頭,自己曾被他稱讚過的嗓子,突然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得不到任何回應的謫王子被再度擁上來的追擊者重重包圍了,他的周遭閃爍著兵器的寒光。就在尤利爾放棄呼喊轉眼尋找去路的刹那,墨迪的身影卻被一片黑暗驀然吞噬了——沉重的木質窗扇斷然合上阻絕了少年的視線;他的身體也被狠狠拽離窗口,重重摔在石造地板上。鐵汁般的昏暗裏,阿爾圖爾的笑容讓人聯想到永不饜足的饕餮:“剛剛的牛奶,很好喝吧……”

“你……給我吃了什麼?”明明想質問出這樣的話,神跡之子卻隻能死死的盯著對方,徒然地無聲翕動嘴唇。

阿爾圖爾似乎很滿意這樣的反應,他俯下身來,將比室內的昏黑更加幽暗的身影投映入少年的眼睛:“你肯定不知道,我其實一直很喜歡剪斷金絲雀的舌頭。”

從這一刻開始,時間的流動感和空間的存在感徹底退出了尤利爾的生活。充分體會著身為神跡之子時永遠感受不到的人生,少年時常有種錯覺——其實自己已經死了吧,否則怎麼會麵對活生生的地獄呢。可是如果已經死去,為什麼那種思念還是無法停止呢?毋寧說牽掛著墨迪生死的煎熬,遠遠超過肉體受到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