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死了,被逃犯殺死的——這就是你的遺骨。”阿爾圖爾用那麼憐惜的口吻訴說道,就在他剪下尤利爾的一縷金發並拿走大審判官的鐵戒指的時候。從此這位有為青年便不斷在無力抵抗的少年身上,充分體會到支配者的優越感。
“為什麼偏偏是你?”這是阿爾圖爾最執著的問題——明明同樣在大瘟疫中失去一切,可上天隻給尤利爾補償!嗬護備至的重視與寵愛,從天而降的地位與身份,為什麼獨獨隻眷顧他一人。如果說這一切還不足以讓阿爾圖爾瘋狂,那真正的致命一擊就是尤利爾恬不知恥的純真。他的純潔和無知頑固得不受任何影響,像盔甲一樣保護脆弱的靈魂穿越特權,歧視和流言。“知道我是付出多少才換來生存的可能嗎?知道我是犧牲多少才得到可憐的收獲嗎?”阿爾圖爾很想這樣問尤利爾。自己出賣所有換來的一切,這個白癡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不僅如此,他甚至還表現出一臉無所適從的窘迫甚至厭煩。
所以聖塞拉弗神學院有關神跡之子的不堪謠傳,即便不全是阿爾圖爾放出的,也或多或少的在他這裏得到微妙證實。這位優秀的神學生並非沒有意識到,那些令人不齒的醜聞其實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他所經曆的一切;但他更清楚,如果不推到尤利爾身上的話,自己定然會因為無法承受而發瘋。
可是阿爾圖爾並不知道,其實他早已瘋了;從身體到靈魂,他的每一滴血肉,每一個念頭裏都浸透著那種無聲無息的瘋狂……
全身都在痛,連呼吸都成了一種負擔。自己可能一直在發燒,或者就是破壞聲帶的毒素依然盤踞在喉間,所以連戒指的冰冷觸感都讓尤利爾覺得像刀割一般。阿爾圖爾刻意留下了梅加德的家徽指環,一方麵是因為的確難以處理,另一方麵則因為他實在喜歡看那黯淡的古銀摩擦著少年胸口薄紅色皮膚的樣子。
換上淺綠色法服,晉升為主教的“索多大人”走入密室,炫耀般地停在被綁在座椅上的尤利爾麵前,少年突然無以複加的清晰意識到他獲得拔擢的理由,整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件惡心勾當,可他還是榮升了。從出賣同窗到受領任命書,其間已經過了多久呢?自己在這顛倒的世界裏,已經過了多久了呢?
像往日一樣,阿爾圖爾解開捆綁少年細弱手腕的皮繩,拿起杯子指了指桌上的酒壺命他倒酒,隻有符合身份的神職者在固定的節日裏才能飲用象征神血的紅葡萄酒,此外一切飲酒行為都是觸犯禁忌,但是阿爾圖爾卻毫不介意的享受著。尤利爾木然的看著酒器,那是近東沙漠部族的銅製品,有著渾圓的瓶身和細長的瓶頸,雕刻滿令人煩躁的繁複花紋。阿爾圖爾不在的時候,被捆綁禁足的尤利爾每天所能做的就是緊盯這銅瓶,機械的數著花紋,藉此忍耐身體的疼痛和內心的翻騰,直數到一看見這瓶就想嘔吐的程度,所以此刻他下意識的用絲袍袖口按住嘴唇。
就像從不吝惜對尤利爾施以暴力一樣,阿爾圖爾從不吝惜在他身上花錢。襯著娼婦般的赤紅內衣,繡著繁瑣紋樣的黑絲袍是如此豔麗精美,過於純粹的色彩將那毫無血色的麵孔襯得更加蒼白,它掩蓋了少年身上的累累傷痕。尤利爾麵無表情地舉起沉重的銅瓶,透明綠酒在昏暗瓶腹內的搖晃清晰地傳到指尖,他吃力的緩慢向杯中傾倒酒液。然而阿爾圖爾卻毫不在意的一揮手,酒漿頓時潑灑出來,濺在桌椅和地麵上,濡濕了阿爾圖爾的新法服。
“真沒出息,你連這些事都做不好!”新人主教帶著冷笑,流暢的拿起銅杯猛地敲打上尤利爾前額,疼痛讓少年情不自禁地發出粗啞的慘叫,阿爾圖爾則皺起眉頭輕輕咋舌:“真難聽啊,神跡之子那天使的喉音上哪兒去了呢?”說著他站起身來,輕柔的撫摸著少年燦爛的金發,用甜得膩人的語調低語著,“既然已經一無是處的話,就要學得靈巧點啊……”似乎已經被訓練嫻熟的神跡之子立刻麵無表情的俯下身,執起對方的衣角,但那出賣墨迪換來的淺綠色卻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似乎嫌奴仆的動作太慢,阿爾圖爾猛地拉住尤利爾的長發讓他跪下,少年一個踉蹌,卻突然舉起手中的銅瓶,猛地砸了過去。
突如其來的反擊完全出乎阿爾圖爾意料,所以下頜直接承受痛歐的他頓時彎下腰去。尤利爾依然僵著一張臉,下意識的揮動沉重的酒器,一下一下劈頭蓋臉地敲打的對方後腦,直到新任主教癱倒在地,湧出的鮮血染滿法服潔白的襯領,少年才突然反應過來,他紊亂的喘息著,驚惶地停住顫抖的手指。
脫手滑落的銅瓶砸在地麵上,發出淒厲的鏘鋃聲,尤利爾瞠視著一動不動的阿爾圖爾,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後退著——他……不會死了吧!淪為凶手的猜測以及隨之而來的震驚剝奪了少年的思考能力,不過就算他尚能思考也決不會有這樣的判斷力,知道凶器的重量和自己的力道根本不足以殺人。
然而歉疚和恐懼隻是一時間,取而代之的是重獲自由的緊張預感,尤利爾突然返身奔向門邊,狠命搖動那繞著鐵鏈的門閂,不過很快他便發現門被反鎖了。手足無措的神跡之子不得不再度奔回阿爾圖爾的“屍體”旁,開始胡亂翻找鑰匙。
然而一隻冰冷濡濕的手忽然鉗住尤利爾手腕,地府餓鬼般的囈語隨即傳來:“你……要去哪裏……”尤利爾的脊背頓時僵住了,他身不由己地轉動脖子,隻見阿爾圖爾爬行動物般的眼神正透過半凝固的鮮血看向自己,少年發出聲嘶力竭的尖叫,猛地甩開他慌不擇路的退避著,卻一下子推開虛掩的窗葉。霎時間,黃昏微暖的光和著凜冽的寒風一起湧入汙濁的室內……
也許是受到寬闊天宇和自由空氣的感召,抑或是驚恐萬狀時本能的反應,在意識過來之前,尤利爾已經爬上了窗台,然而距離地麵的高度讓他倒抽一口涼氣頭暈目眩。這是朝向城堡後方斜街的窗口,一向少有人行的路麵被枯草侵蝕,漸漸延伸入一片陰森的雜木林裏。荒寂增加了距離感,神跡之子下意識地拚命抓緊窗欞。
“想逃嗎?你就跳下去啊!”剛剛蘇醒的阿爾圖爾艱難的支撐起身體,雖然還有些虛弱,但他的語氣裏已滿是惡意語詛咒,“別做夢了!除非死神才能帶你離開我……”
冰水般的冷靜突然灌入尤利爾大腦——是的,跳下去也許會死;但如果可以就此得到自由的話,死也並不可怕吧。因為隻要自由了就能去尋找墨迪,能否和他相逢雖然無法確定,可隻要能去尋找就已經足夠了!抓不住這個機會,自己將永遠都沒法逃離這小小的地獄中卑微的魔王!
——冷淡的斜睨著掙紮爬起來的新主教,尤利爾緩緩放鬆了扶住窗欞的手指……
這一刹那,阿爾圖爾的動作徹底凝固了,他怎樣也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隻是眨眼之間,那純黑羽衣躑躅般的身影便像氣泡般消失無跡,窗框裏隻餘下初冬薄暮的冰藍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