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經世致用風氣另一有影響的人物是賀長齡。賀長齡,字耦耕,善化(今長沙)人。嘉慶十三年(1808年)中進士。曆任學政、知府、布政使、按察使、貴州巡撫;最後做到雲貴總督。他延請魏源編輯《皇朝經世文編》,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對社會思潮有廣泛影響的是魏源。魏源(1794-1857年),字默深,生於湖南邵陽金潭(今屬隆回縣)。魏源考科舉不順利,他二十八歲時中了舉人,但直到五十一歲才考上進士,官也做得不大。但是他卻是當時最知名的大學者之一,與龔自珍齊名,同為今文經學派的代表人物。
然而魏源與龔自珍卻不是單純做書齋裏的學問,而是利用今文經學長於發揮和議論的特點,抨擊時政,呼籲改革,成為超乎一般學者的思想家。鴉片戰爭之前,舉國還沉浸在所謂太平盛世之中,但是魏源和龔自珍則敏銳地看到了社會的危機,所以他們的議論不僅影響到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甚至影響到更後來的維新派。魏源入過賀長齡幕府、陶澍幕府,又與林則徐為至交。他著有《聖武記》、《海國圖誌》,代賀長齡編有《皇朝經世文編》,這些書是經世致用學說的精粹,對後世有著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在第一次鴉片戰爭失敗以後,他在《海國圖誌》中提出“師夷長技以製夷”的響亮口號,更是震撼人心。他的介紹世界地理曆史的百科全書式的著作《海國圖誌》,不僅在中國發揮了影響,而且傳到日本,在日本的影響甚至比在中國還大些。
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後來的湘軍領袖與上一輩的經世派有著極深的淵源。胡林翼幼時曾拜賀熙齡為師,又是陶澍的女婿,大約他二十一歲的時候見到林則徐,便建議陶澍向清廷保薦林則徐在陶澍退休後接任兩江總督。左宗棠在陶澍家教書八年,並替陶澍管理家事,後來又結成親家。
曾國藩則與賀長齡的關係極為密切。賀長齡大曾國藩二十餘歲,大約道光二十年兩人相識,當時兩人一任外官,一居京城,經常通信,談論治學心得。現存長沙傳忠書局光緒年間印行的《曾文正公全集?書劄》中所收的第一封信,便是寫給賀長齡的。在這封信中,曾國藩寫道:“竊以為天地之所以不息,國之所以立,賢人之德業之所以可大可久,皆誠為之也。故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又說:“今日而言治術,則莫若綜核名實;今日而言學術,則莫若取篤實踐履之士。物窮則變,救浮華者莫如質。積玩之後,振之以猛,意在斯乎?”一講“誠”,一講“綜核名實”、“篤實踐履”,這正是曾國藩一生學問和行事的核心。賀長齡後來因事革職,曾國藩沒能幫上忙,內心十分過意不去。賀長齡去世多年以後,曾國藩還在家信中說:“耦耕先生學問文章,卓絕輩流,居官亦愷惻慈祥。”據說賀長齡病逝時,所留遺言中最大心願便是與曾國藩結成兒女親家。待曾國藩次子(長子幼殤)曾紀澤稍長,議及婚事,曾國藩雖覺與賀長齡輩分不對,但還是聘賀家女為紀澤之妻。不幸的是,賀家女嫁到曾家僅二年,就因難產而亡,年僅十八歲。兩年後,曾紀澤才又娶曾國藩好友劉蓉之女為妻。
我們不妨說,曾、胡、左等既是陶澍等第一代經世派的繼承人,也是在陶澍等人的培養、熏陶和影響下成長的。最初陶澍等人是他們的榜樣和模範,但是由於他們處於新的時代和麵臨新的問題,使曾、左、胡的影響遠遠超過了他們的前輩。
這兩代經世派,也分作兩種情況。一類人是陶澍、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的理學經世派,他們長於政務,但思想仍受理學的束縛。另一類以魏源為代表。魏源學術上宗今文經學,長於議論,他高倡“變古愈盡,便民愈甚”,又說“天下無數百年不弊之法,無窮極不變之法,無不除弊而能興利之法,無不易簡而能變通之法”。這種大膽透徹的議論理學經世派一般不會有。今文經世大膽疾呼變,可以在更大程度上擺脫傳統觀念的束縛,而理學經世隻是重視實際實用,較難突破傳統觀念的束縛。不過,今文經世派如魏源和浙江人龔自珍,都是思想家類型的,長於議論而短於政務。所以他們的官做得都不大。
比曾國藩稍後的張之洞和張佩綸在品評人物時說道:“道光末人才,當以陶文毅(陶澍)為第一。其源約分三派:講求吏治,考訂掌故,得之者在上則賀耦庚(賀長齡),在下則魏默深(魏源)諸子,而曾文正公(曾國藩)集其成。綜核名實,堅卓不回,得之者林文忠(林則徐)、蔣礪堂相國,而琦善竊其緒以自矜。”這段議論大體說明了當時的情況。
這兩代湖南經世派都非常有抱負,他們很多人未任官職時生活在一般民眾中間,深知民間的疾苦,對社會的弊病,他們可能比後來扯旗造反的洪秀全更清楚。當然,他們深受正統理學和忠君思想的熏陶,更願意在現行的體製之內解決這些弊病和問題,而不是象洪秀全那樣,一旦科舉考不上,就揭竿造反,自己做皇帝。
三、早年兩知己
日日懷劉子,時時憶郭生。
仰天忽長歎,繞屋獨巡行。
雲暗乾坤隘,風來戶牖鳴。
孤吟無與賞,寸憾浩縱橫。
這是曾國藩在北京做官時寫給郭嵩燾的詩。“劉子”,指的是劉蓉,“郭生”就是郭嵩燾。
曾國藩在考中進士做官之前,有兩個最要好的朋友,他們就是郭嵩燾和劉蓉。這首詩裏生動地表達了曾國藩對劉蓉和郭嵩燾的深厚情誼。 沒有朋友的人生肯定是非常孤獨慘淡的,然而人生交朋友也有多種。有僅靠金錢或利益維持的朋友,這種朋友最不可靠,當金錢散盡或其中的一方已無利用價值時,朋友也就做到頭了,甚至可能反目相向,落井下石;有同生死,共患難,決不會因地位、社會的變故而改變相交的初衷的朋友,這叫做患難之交;有誌同道合,誌向相同,趣味相投,小事不拘泥,大事卻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這叫做肝膽相照。交前一種朋友,會使你的人格日漸卑微藐小;而交後兩種朋友,則會互相砥礪,互相促進,使你的精神、人格、誌向得到升華,即便你的事業沒有成功,但你的精神會是富有的。就象曾國藩在1860年5月9日的日記中所寫的:“凡做好人、做好官、做名將,但要好師、好友、好榜樣。”曾國藩是幸運的,在他還沒有從他那偏僻的山鄉真正走出來的時候,就交上了兩個好朋友,兩個後兩種類型的好朋友。他與兩位好朋友互相交流,互相學習,互相鼓勵,而劉蓉、郭嵩燾兩人在曾國藩日後的事業中,也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劉蓉字孟容,號霞仙,也是湘鄉人,生於1816年,比曾國藩小幾歲。1834年,也就是曾國藩中舉人的同一年,曾國藩與劉蓉相識,兩人一見如故。曾國藩的年譜上說曾國藩“與語大悅”,大有相見恨晚之意。曾國藩與劉蓉的結交不是偶然的,除了性情投合、都對學問已有相當的基礎外,劉蓉做學問的路子與曾國藩非常相近:也是攻程朱理學,同時又講經世致用,又都富有才華。劉蓉的才華可能世人不知,但是曾國藩知道,所以曾國藩曾戲稱劉蓉為“臥龍”。
他們在一起,便通宵達旦地長談,即便是天各一方時,也不斷通信。通信的內容除切磋學問外,凡古今政治因革損益得失利病與風俗及人才之盛衰,都在討論之列。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曾說,清儒不象宋、明人那樣聚徒講學,又不象歐、美人有學會、學校為講學討論的場所,清代學者賴以交換心得的,是談論學問的函劄。曾國藩和劉蓉的通信,正是這種函劄。劉蓉考科舉不夠順利,當曾國藩在京城成了天子近臣後,劉蓉還是布衣一個,但他們的友誼絲毫不減。1843年6月29日,曾國藩在京城接到劉蓉來信,次日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昨日接霞仙書,懇懇千餘言,識見博大而平實,其文氣深穩,多養到之言。一別四年,其所造遽已臻此,對之慚愧無地,再不努力,他日何麵目見故人耶!”這種通信即使是曾國藩統帶十萬精兵作戰,閑暇無幾時也不曾中斷。
曾國藩曾集蘇東坡詩句為聯贈劉蓉:“此外知心更誰是?與君到處合相親!”
1853年,曾國藩奉命辦團練鎮壓太平軍,他第一批請來幫忙的人,便有他這兩位好友劉蓉和郭嵩燾。當時曾國藩寫給劉蓉的信是這樣說的:“吾弟能來此一存視否?吾不願聞弟譚宿腐之義理,不願聽弟論膚泛之軍政,但願朝挹容暉,暮親臭味,吾心自適,吾魂自安。筠老(郭嵩燾)雖深藏洞中,亦當強之一行。天下紛紛,鳥亂於上,魚亂於下,而蓉、筠獨得晏然乎?”這意思是說,你來吧,我不想聽你講理學,也不要跟你籌劃軍政大事,隻要每天能見上老弟你一麵,我就寬心了。當然,這隻是托辭,劉蓉實在是不可多得的高參。
結果劉蓉先來,郭嵩燾隨後也到。兩人與曾國藩約定:“服勞不辭,惟不樂仕宦,不專任事,不求保舉。”劉蓉專為曾國藩起草奏章等文件,郭嵩燾則為曾國藩管財政。但是曾國藩認為,劉蓉的“識力過人”,也就是見識高人一等,但“為統領則恐其不耐勞”,因此,曾國藩一直沒有讓劉蓉直接帶兵。
1855年9月,劉蓉的弟弟劉蕃到軍中看望劉蓉,也參加了對太平軍的戰鬥。11月30日,在進攻湖北蒲圻時重傷而死,時年隻二十四周歲。劉蓉因此悲痛萬分,遂離開軍隊回到家裏。前麵說過,曾紀澤的第一個妻子賀長齡的女兒不幸難產而亡。1858年,曾國藩奉命再起督軍,8月14日,曾國藩請他的大將彭玉麟、唐訓方做媒,為曾紀澤聘劉蓉的女兒為妻,兩個好朋友又結成了兒女親家。
1860年,左宗棠因事離開湖南巡撫駱秉章幕府,行前力薦劉蓉可以接替他。劉蓉初時不願出山,但次年駱秉章升任四川總督,劉蓉還是隨著到了四川。因為輔佐駱秉章鎮壓兩個造反者藍大順、李永和以及擊敗入川的石達開軍有功,劉蓉迅速升遷為四川布政使,1863年又升為陝西巡撫,升遷的速度據說是湘軍出征以來最快的。
然而,官場的榮辱升沉,實在令人難以預測,所以有過官場經曆的人大都能品味“宦海浮沉”的真正意義。曾國藩自辦湘軍與太平天國作戰以來,可以說曆經磨難、吃盡苦頭,而他的好友劉蓉比他運氣還要壞得多。就在劉蓉在陝西整飭吏治、重整軍備、革除弊政,準備振興陝西時,卻連遭朝中官員的彈劾。劉蓉不得不上疏自辯。當時太平天國已滅,大敵已去,朝廷也意圖排斥湘軍集團。曾國藩雖對劉蓉的處境憤憤不平,但也無可奈何。幾經曲折,劉蓉終被革職。好在劉蓉功名心並不迫切,被革之後,便返回家鄉,以講學授徒為業。
同治末光緒初,也就是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左宗棠奉命收回已被阿古柏侵略集團霸占了十餘年的新疆,左宗棠深知劉蓉的才幹,又因為劉蓉做過陝西巡撫,熟悉西北情況,便邀請劉蓉出山相助。此時劉蓉做官之心已淡,沒有隨左宗棠行,但他致書左宗棠,獻平西北六策:關隴用兵不可不早計者有六:一、剿賊不難,所難者籌餉籌糧。籌餉籌糧尚易,尤難者運糧。非寬籌糧餉,運有辦法,切勿進兵。一、軍糈無資,當緩新疆西征之師,先肅清隴境。辟地屯田,儲糗糧,練馬隊,然後振旅出關。一、辦甘賊,當以陝為根本。資糧轉輸,皆須借力於陝,非得同心膂、共憂樂之人為陝撫,持心定誌,不足與濟艱難。一、撚賊入陝,號四五萬,然能戰者不過六七千人。每戰輒以馬隊萬騎四麵包裹,懦卒怯將,懾而望風靡。其實但能嚴陣堅持,屹立不動,則亦不敢進逼吾陣。俟其銳氣之惰,奮起突擊,必無不勝。一、辦甘回,當先清隴東,次搗河狄。兩地既定,其餘可傳檄而定。專事剿,則力固不逮;不痛剿而議撫,則叛服無常,亦何能濟。一、關隴將才吏才,無可用者。然地瘠勢艱,雖傑出者視為畏途,須廣羅艱貞堅苦、仗義相從之侶,以資襄助。此六者其大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