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3)

曾國藩用他28歲的人生改寫了曾氏家族六百年沒出一個進士的曆史。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自太曾祖開始,曾家九代人的夢想到曾國藩這裏終於久夢成真,好夢畫圓。但更為得意的還在後麵。

曾國藩中進士後,經過複試、殿試、朝考,以成績優異進入翰林院肄業,從此躋身詞林。 有清一代,最重翰林出身,官員的升遷以此為終南捷徑。當時翰林有三種出路。最好的是,由翰林入值上書房,即為王子(包括未來的皇帝)之師;入值南書房,則“擬禦纂筆劄”,成為“天子近臣”。以後升遷侍讀、侍講,任職詹事府,“人尤貴之”。因為由詹事府詹事晉升為內閣學士、各部侍郎走的是“中央路線”,不但升遷快,而且位置好。其次是任主考、督學。這也要經過考選,選中者派到地方主持鄉試,由於主考能收到一些“規銀”,對於貧寒的士子而言,可以補償一下拮據的生活。而且,這些“規銀”並非是貪汙勒索,而是久而久之形成的慣例。最差一等的恐怕就是由翰林考選禦史等職,往往年滿即授知府,躋身中級官員之列。但翰林們不以為榮,反而賤稱這是“鑽狗洞”。由於“卜相(選宰輔、大學士)非翰林不與”,“列卿尹、膺疆寄者,不可勝數”。甚至“大臣飾終必翰林乃得諡文”。因此在朝廷的體製上,翰林雖官七品,是最卑微的官階,但因其“為天子文學侍從,故儀製同於大臣”。

也可以說,一點翰林,人如塗金,在他的前麵是金子般的前程。

曾國藩除了具有翰林院庶吉士這一為世人羨稱的進身之階外,其年齡上的優勢也十分重要。按照一般的情形,士子由秀才而舉人到進士,熬到翰林這一階,大多已是兩鬢斑白,少說也是四五十歲了。如近代大思想家魏源,年長曾國藩十八歲,卻遲兩屆才得中進士,自然年齡已是五十幾歲了。像曾國藩這樣,二十八歲便點了翰林,不是沒有,但確實是少見的。就常情而言,人在什麼年齡才能做適合這個年齡的事。早享大名為不祥,但出道太晚,人的所有銳氣就會被無情地磨蝕掉。所以康熙皇帝經常對大臣們說:士子負笈而行,千裏求學時總是慨然以天下任,等到一入朝為大臣,往往顧身家性命為最重,先前的理想早拋到九霄雲外了。實際上也是歲月無情。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隨心所欲而不逾矩,講的也是年齡與做事的關係。

回過頭來看曾國藩,假如他不是早中進士入翰林,此時必然仍在無用的八股時藝中苦苦掙紮,也就不可能有如許閑暇可以容他讀有用之書,儲備學問。正是曾國藩在而立之年前進了翰林院,從此得以擺脫八股文的桎梏,才能放手去讀自己想讀之書,從而立下他一生事業的基礎。科舉考試的順利,加之曾家幾代人的期許,更加激勵他銳意進取的精神。曾國藩原名子城,字居武,中進士後,他的一位老師“病其鄙俗,始為改之”,因改名為國藩。在此之前,他已改號滌生。“滌”即“滌其舊染之汙”,“生”即“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表示要滌除舊習,煥然新生,作一個藩屏於國家、朝廷的忠臣。因此,他為自己規定讀書的目標是“效法前賢,澄清天下”。

早年的曾國藩,在他還沒有發達的時候,就經常借詩文以抒發自己的誌趣,自比於李斯、陳平、諸葛亮等“布衣之相”,幻想“夜半霹靂從天降”,將他用為國家棟梁。他在《感春六首》中十分自信地表示:

蕩蕩青天不可上,天門雙螭勢吞象。

豺狼虎豹守九關,厲齒磨牙誰敢仰?

群烏啞啞叫紫宸,惜哉翅短難長往。

一朝孤鳳鳴雲中,震斷九州無凡響。

……

虹梁百圍飾玉帶,螭柱萬石金鍾。

莫言儒生終齷齪,萬一雉卵變蛟龍。

詩中馳騁想象,意氣飛揚,透視著久而彌貴的道理,他相信自己,終有引來九州震動的一天;他更深信自己,定能成為國家大廈的棟梁。

他的成功激勵著他的進取,他的進取引領他走向更大的成功。他的一首《小池》在寧靜中透視出一種穹遠,在變幻中生發一種生氣:

屋後一枯池,夜雨生波瀾。勿言一勺水,會有蛟龍皤。物理無定資,須臾變眾竅。男兒未蓋棺,進取誰能料。

俗話說,蓋棺論定。對於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學子,又有誰能限量他的前程呢!他的進取精神著實令人歎服。他還常說:“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此時不試為之,則後此將不肯為矣。”不錯,青年人的優勢是年齡,但隻有此是不夠的。因為歲月輪回,生生滅滅,又有誰能抵擋呢!

他在詩中寫道:

濫觴初引一泓泉,流出蛟龍萬丈淵。

從古精誠能破石,薰天事業不貪錢。

腐儒封拜稱詩伯,上策屯耕在硯田。

巨海茫茫終得岸,誰言精衛恨難填?

這首詩充分體現了他的自信與豪邁。看到此,我們對曾國藩後來的作為似乎亦不應感到偶然了。

曾國藩進入京師後,好友劉蓉、郭嵩燾多次寄信鼓勵他要進取有為。他在給劉蓉的信中也袒露己誌,說:“凡仆之所誌,其大者蓋欲行仁義於天下,使萬物各得其分;其小者則欲寡過其身,行道於妻子,立不悖之言以重教於鄉黨。”在給諸弟的信中又說:“君子之立誌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聖外王之業,而後不忝於父母之所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他還向人表示,“君子當以不如堯、舜、周公為憂,當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並以“不為聖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獲,但問耕耘”四語銘於座右,用來鞭策自己努力奮發。

二、砥礪人生的師友

曾國藩二十四歲以前,他的足跡從未踏出湖南,到過的地方隻有長沙、衡陽等地。他也像所有讀書人一樣,把科舉考試看做改變自己命運的惟一途徑。在湖南家鄉的同輩人中,除郭嵩燾、劉蓉等幾人外,也沒有結識更多對他以後人生道路有重要影響的人。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曾國藩在寫給弟弟的信中說:我境之所謂明師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籌之矣,惟汪覺庵師及歐陽滄溟先生,是兄意中所信為可師者。然衡陽風俗,隻有冬學要緊,自五月以後,師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學之人,類皆庸鄙無誌者,又最好訕笑人(其笑法不一,總之不離乎輕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陽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惡)鄉間無朋友,實是第一恨事,不惟無益,且大有損,習俗染人,所謂與鮑魚處,亦與之俱化也。隻嚐與九弟道及,謂衡陽不可以讀書,漣濱不可以讀書,為損友太多故也。

曾國藩認為自己的成長史中,在家鄉並無太多益處,從家鄉的友朋中獲取的益處似乎不多。他說:我少時天分不算低,後來整日與平庸鄙俗的人相處,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心竅被堵塞太久了。等到乙未年到京後,才開始有誌於學習作詩、古文和書法。

曾國藩的這番話,以及寫給弟弟的信,自然是他站在京師翰林的高度,學有初成後所說的。由於整日與名儒碩學在一起,他當然感到昔日的時光多是在無益中度過,因而也就有了“今是而昨非”的意味。不過,話說過來,如果曾國藩仍然隅於湖南,後來的情況可能大不相同。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交往便成為獲取信息,相互扶助的重要手段。由於曾國藩到了京城,結交了一批新的師友,開闊了眼界,也認識到取得功名僅是人生之一端,而人生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可以做。尤其是晚清時代已不同以往,大清江山更青睞那些對國家有用的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他寫給弟弟的一封信中說:“我覺得六弟今年考中當然好,萬一考不中,就應該把以前的東西徹底放棄,一心一意地學習前輩們的文章。年紀已過了二十,不算小了。如果還似摸牆走路一般,為考試卜題忙碌,等到將來時間付出了而學業仍不是精通,一定會悔恨失策的,不能不早做打算啊。我以前確實也沒看到這一點,幸虧早早得到了功名,而沒受到損害。假如到現在還未考中,那麼幾十年都為了考取功名奔忙,仍然一無所得,怎能不羞愧呢?這裏誤了多少人的一生啊!國華是世家子弟,具備天資又聰明過人,即使考不中,也不會到挨餓的地步,又何必為科舉耽誤了一生呢!”

曾國藩對昨日的“否定”與“不滿”,甚至勸弟弟放棄科舉一途,這是他眼界提高後的反映。這畢竟是人生的一次可貴的升華。他從良師益友那裏,看到了個人在大千世界中的渺小位置。因此,要做“聖賢英雄”,要“誌大人之學”,才能走出狹小的個人天地,走向廣闊的天空。他在寫給家裏諸弟的書信中,頗感欣慰地介紹所結交的朋友:現在朋友愈多,講躬行心得者則有唐鏡海先生,倭仁前輩,以及吳竹如、竇蘭泉、馮樹堂數人;窮經學理者,則有吳子序、邵惠西;講習詩書、文字而藝通於道者,則有何子貞;才氣奔放,則有湯海秋;英氣逼人,誌大神靜,則有黃子壽。又有王少鶴、朱廉甫、吳莘佘、龐作人。此四人,皆聞餘名而先來拜;雖所造有深淺,但都是有誌之士,不甘居於庸碌者也!他還頗為自得地說:“京師為人文淵藪,不求則無之,愈求則愈出,近來聞好友甚多,予不欲先去拜別人,恐徒標榜虛聲;蓋求反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標榜以盜虛名,是大損也!”

曾國藩家書中所提到的這十幾個人,屬於他在京師結交的名流學者,是他的主要交際圈。由於他出身翰林,必須有“國學”的基本功,因此他初入京師,自然也和這些人打交道。其中,有的成為生平好友,有的成為日後事業發展的引路人,還有的人對於他文學(主要是古文詩詞等)上有很多幫助。

邵懿辰,字位西,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是曾國藩討教今文經學的主要人物。他少年時就有著作傳世。曾國藩到京師後,他任職軍機章京。由於他才思敏捷,下筆成章,所以當時的許多大型活動,尤其是皇帝頒發的詔諭,多由他草擬。在繁忙的軍機之餘,他與文章大家唐鑒、梅柏言等人“以文章道義相往來”。由於曾國藩師事唐鑒,因而對邵懿辰也格外敬重。對他影響比較大的還有劉傳瑩和何紹基。

劉傳瑩是湖北漢陽人,專攻古文經學,精通考據。道光二十六年(1846),曾國藩在城南報國寺養病,身邊有古文字學大家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他閱讀後便向劉傳瑩請教古文經學與考據。劉傳瑩也向曾國藩請教理學。二人互相切磋,取長補短,成為至友。

何紹基,字子貞,號東洲,是湖南道州人。他精通書法,擅長吟詠。對文字學、經史也頗有研究。曾國藩與他交往中,感到何紹基所長,正是自己的不足。從此以後,他非常重視寫作和賦詩。

曾國藩還經常與吳廷棟、何桂珍等人討論理學。

吳廷棟,號竹如,是安徽霍山人,“生平篤信朱子,不敢師心自用,妄發一語”。曾國藩與他的交往頗多,時間也頗長。到了京師後,天地無比開闊,感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壓力。於是對有用的人“強與之附”。即采取主動辦法與之接近、親近,對於無補於學、無益於仕途等可多可少之人“漸次疏遠”。而他相交契合的就是吳廷棟。他給家人的信中說:吳竹如最近來得比較多,一來就坐下作終日的傾談。所講的都是一些修身治國的大道理。聽他說有個叫竇蘭泉的,其見識十分精當平實。竇蘭泉也熟知我,隻是彼此之間至今未曾見麵交往。竹如一定要我搬進城去居住,因為城裏的唐鑒先生可以當我們的老師,再加之倭仁先生、竇蘭泉也可以作為朋友,經常來往。師與友從兩邊夾持著我,我想,自己即使是懦夫也會變得堅強起來。子思與朱子曾經認為學習之事就好象燉肉一樣,首先必須用猛火來煮,然後再用小火來慢慢煨。我反省自己,生平的工夫全都沒有用猛火煮過,雖然也有一點小小的見識,但那都隻是靠自己的領悟能力得來的。我偶然也用過一點功,但不過是略有所得。這就好比沒有煮開過的湯,突然用小火慢熬,那結果是越煮越不熟。因此,我急於要搬進城去,希望自己能屏除一切,從事修身養性的克己之學。倭、唐兩先生也勸我趕快搬。然而城外的朋友,我也有些希望經常見麵的人,如邵蕙西、吳子序、何子貞、陳岱雲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