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後,曾國藩在處事待人方麵日漸成熟,他自以為是的毛病也大有改觀。給人留麵子這一點尤其成為以後待人交友的一個重要原則。
戒妄語實際上是與為人處事密切相關的。此外這一階段他還戒掉了“吃煙”。 吸煙有害健康是今天人人皆知的常識,但吸煙對人的精神有影響,就不是人人明了的。曾國藩通過自己的切身感受告訴人們這樣一個道理:應酬過多,精神就難以集中,做起事來也會出差錯。而吸煙對此有很大影響。他說:精神要常令有餘,做起事來才能精氣十足而不散漫。“說話太多,吃煙太多,故致困乏”。 意識到危害後,他發誓從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起戒煙。但最初戒煙的日子很不好過。為了打發難熬的時光,他找朋友下棋、聊天。日記中寫道:“即宜守規敬事,乃閑談荒功,又溺情於弈。歸後數時,不一振刷,讀書悠忽,自棄至矣。乃以初戒吃煙,如失乳彷徨,存一番自恕底意思。此一恕,天下無可為之事矣。急宜猛省。”曾國藩把初次戒煙喻為嬰兒斷乳,形象地說明了他對吸煙的嗜愛及戒煙的痛苦。
十月二十九日,他送走客人後,又是掌燈時分,由於“不能靜坐,隻好出門”,他具體解釋說:“自戒煙以來,心神彷徨,幾若無主,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哉!” 進入十一月中旬,曾國藩戒煙已有一個月,並基本成功。但他仍要求自己“一日一省,慎之慎之”。
梁啟超曾以此評價曾國藩意誌之堅卓,實不知曾國藩當年為此如嬰兒失乳般痛苦難熬。 “三戒”之外,還有“一戒”,但曾國藩沒有戒成,這就是戒圍棋。中國古代士人有一種“雅性”,即琴、棋、書、畫要無所不通。由於政治的高壓、專製的嚴酷,知識分子需要解脫,緩解日甚一日的精神壓力。用現代心理學講,即是移引法。東晉的謝安麵對前秦數十萬大軍的進攻,臨危不懼,弈棋如故,被傳為千古佳話。實際的情況遠非如此,淝水之戰勝利後,謝安忙向朝廷報喜,連鞋跟掉了都不知道。
曾國藩早年即有弈棋之好,同年好友聚在一起,往往先要弈棋幾局,隨後飲酒暢談。但下棋須精神貫注,因此很耗心血,往往幾局結束,身體不能自如。曾國藩意識到此,決心把弈棋也戒了,但幾次戒也戒不成。有時觀看別人下棋,大聲嚷臂,“幾欲自代”,這頗有點侯寶林大師相聲中所說的味道。
在翰林院任職的幾年,曾國藩工作之餘也有自己的興趣和愛好。他時不時去慶和園、天和館聽聽戲,去琉璃廠逛街、購書買紙,“正業”之餘也讀點《綠野仙蹤》、《龍威秘書》之類的“野書”。不過,下棋的嗜好,還是令曾國藩傷透了腦筋。照他自己的話說,即“溺情於弈”。曾國藩下棋始於何時,無從得知,但自入翰苑,經常為棋所困,京中同僚友人如劉穀仁、何子敬、何子貞、黃鶴汀、湯海秋、毛寄雲、朱廉甫、徐石泉、郭雨三、鄧雲陔等,都是他的棋友,隔不了幾天,總要對弈幾局。
曾國藩師從唐鑒等人,致力於程朱理學後,每日求過改過、克己窒欲是其重要內容。煙也戒了,“喜色”也改掉了,弈棋當然也是要戒的。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日記》中寫道:“又圍棋一局,此事不戒,何以為人?”暗下決心,戒棋!但戒棋何其難也。欲戒不能,下完棋,免不了痛責幾句,如道光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七日的《日記》寫道,“與海秋圍棋一局……飯時,觀人弈,嗜之若渴,真下品矣。”自責歸自責,棋照下不誤。
沉溺於圍棋,不僅有礙於進德修業,而且頗耗精力,友人勸他戒棋,他也橫下心來。道光二十四年四月的一天,《日記》寫道:“夜,與筠仙圍棋二局,頭昏眼花,以後永戒不下棋也。”誰能想到這次“永戒”竟沒隔一日就破戒了。次日與“筠仙圍棋,複蹈昨日之轍”,又次日與“黃鶴汀圍棋”。曾國藩雖然不主張過分愛惜身體,但也講究養生之道,身體略感不適,便想到戒棋。五月初五,三度下決心戒棋。本日《日記》說:“徐石泉來,與同圍棋數局。石泉去而餘頭昏眼花,因戒永不下棋。誓曰:如再下棋,永絕書香也。”既發惡誓,決不能再做“小人”,曾國藩忍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下棋,至少《日記》沒有記載。但最終沒有戒掉。至於後來,無論在軍旅,還是在總督任內,圍棋仍然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越下越凶,每日非一二局不可,直到去世。曾國藩作為一個有毅力的人,一向做事有恒,唯獨圍棋立了多少惡誓卻是戒不掉,走不出“圍城”,連曾國藩自己也弄不明白何至於此。實際上,是圍棋能緩解極度緊張的精神狀態,是一種良好的“轉移法”。
曾國藩後來說,人的品性是可以改變的。既如水,導之向下,則無孔而不入;又如禾苗,加之陽光雨露,就會健康成長。曾國藩並非停留在表麵的“立誓”上,而是下了大功夫去躬行實踐的。這一番改易品性的曆程為他日後良好的工作與生活習慣的養成,功勞當屬不小。
四、得不到“炭敬”的窮翰林
在科舉時代,讀書、做官、發財,總是連在一起的。升官和發財總是須臾不分,升官是橋梁,發財是目的,這似乎成了仕宦為官者的人生軌跡。曾國藩最初踏上科舉之路,也免不了有這種欲望,這屬人之常情。但一旦他真的做了官,進入翰苑以後,即立誓不發財。他在《家書》中告訴諸弟說:“自三十歲以來,即以做官發財為可恥,以官(宦)囊積金遺子孫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總不靠做官發財以遺後人。神明鑒臨,予不食言。”曾國藩不是說說而已,而是言行如一,京官12年中,他從未假公務之便身染墨黑,這在貪汙成風的晚清社會,的確算是一位難得的清官廉臣。
清代的薪俸很低,甚至不足以養家口,雍正時實行“養廉銀”製度後,將官員的“灰色收入”明析化,在很大程序上彌補了低薪不廉的缺欠。但整個清代,貪風極盛,尤其是地方封疆大吏,往往積財甚厚,聚斂成性。而皇帝當這些貪官沒有養肥前,一般也不動聲色。一旦貪官成為巨蠹時,就抄家問斬,在所不惜。時人稱為“宰肥鴨”。到了晚清,貪風日烈。曾國藩作為一個翰林,既無權又不貪,物質生活的貧困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事實上,曾國藩的物質生活確是很清苦的,其情其景,令人難以想象。
道光二十一年(1841),這是曾國藩進京的第二年,他別無生計,光景漸窘,東扯西支,總算熬到了年底,一心盼望外官例寄炭敬過個“豐”年。何為“炭敬”?當時北方天氣嚴寒,每至冬日,家家燒炭取暖,外官照例於冬令以錢饋贈京官用為取暖之資,所以有“炭敬”之名,實際是官場通行的“陋規”,約定成俗的舊例,說白了就是變相的送禮。可能曾國藩隻是翰林院的下級官吏,沒有什麼權力,因而當年地方官竟無炭敬饋贈,曾國藩無奈,隻好借銀50兩過年。
道光二十二年,曾國藩同樣是東挪西借。春夏之交,他借銀已達200兩,到年底,累計欠債400兩。曾國藩自顧不暇,焉能顧家?不過,曾國藩最重孝道,不管生活多麼艱難,每年總要寄些銀兩,作為父母買肉之用。雖然曾國藩多次在《家書》中稱京城借債比較容易,他的師友比較多,能夠左右逢源,但欠債畢竟要還錢!這使曾國藩焦急不安,“寒士出身,不知何日是了也!”曾國藩的早年詩作中,不乏對艱窘生活的描寫。如贈梅伯言詩中曰:
隘巷蕭蕭劣過車,蓬門寂寂似逃虛。
為杓不願庚桑楚,爭席誰名揚子居?
喜潑綠成新引竹,仍磨丹複舊仇書。
長安掛眼無冠蓋,獨有文章未肯疏。
人無錢,受人欺,甚至連傭人都不把他放在眼裏。曾國藩的“傲奴”一詩頗有意趣:
君不見蕭郎老仆如家雞,十年笞楚心不攜!
君不見卓氏雄資冠西蜀,頤使千人百人伏!
今我何為獨不然?胸中無學手無錢。平生意氣自許頗,誰知傲奴乃過我!昨者一語天地睽,公然對麵相勃。傲奴誹我未賢聖,我坐傲奴小不敬。拂衣一去何翩翩!
可憐傲骨撐青天。噫嘻乎,傲奴!安得好風吹汝朱門權要地,看汝倉皇換骨生百媚!
大考升官後,曾國藩的境況稍好,但決不富足。家裏欠債,他要量力清還,諸弟捐監要他出錢,二男六女(其中一女夭折)要養育,曆次升官要請客,還有一些人情禮往,用度日繁,最後還是欠了1000兩銀子的債,生活上隻有節儉。所以,曾國藩在京師十幾年就總體而言是一直過著清苦的日子。相傳曾國藩三十初度時,曾添製青緞馬褂一件,非年節慶典不知得穿一次,藏了30年,衣新如初,說出來令人難以置信,但由此可知曾國藩是如何節儉的了。
曾國藩從民間走出來,他深知百姓生活的艱難。他在翰林院期間,雖然不乏吃請應酬,偶爾也在自己的寓所擺上一桌,但總體上他感到“酒食較豐”並不是好事。
一天,好友劉覺香從外省來到京城,對曾國藩大談“作外官景況之苦”,曾國藩對此促動很大,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愈知我輩舍節儉,別無可以自立。若冀幸得一外官,以彌縫罅漏,缺瘠則無以自存,缺肥則不堪問矣,可不懼哉!
這就是說,做地方官如果是肥缺,就會常會河邊站,難免不濕鞋。如果立誌不堅卓,極易成為貪官。如果是瘠缺,連生活都困難,更何以立誌、發達?!這件事促使他更加珍惜自己的翰院生涯。
曾國藩在京師的困窘,還有一事可以記述。曾國藩一生對其外祖父家都十分親敬。道光十九年(1839)十月,曾國藩進京散館前,去外祖父家看望舅父,並向舅父請訓。當時,曾國藩的大舅已年過花甲,但仍“陶穴而居,種菜而食”。對此,曾國藩內心“為惻然者久之”。當十舅提出要送曾國藩進京,說:“外甥作外官,則阿舅來作燒火夫”時,曾國藩以:“京城苦”,勸“舅勿來”。五年之後,曾國藩仍記得昔日情景,但自己無能為力,寫信讓幾位弟弟援手相助,信中說:“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饑寒之況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年不一援手,則大舅、五舅又能沾我輩之餘潤乎?十舅雖死,兄意猶當恤其妻子;且從俗為之延僧,如所謂道場者,以慰逝者之魂而盡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為可乎?” 曾國藩後來做了二品的侍郎,本應寬裕。但他依然捉襟見肘,連回家的路費都湊不夠,隻好把思親之情埋藏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