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年譜》記載,曾國藩居京四年時,“宦況清苦,力行節儉”。道光二十三年(1843),曾國藩在等待中迎來了一次試差:這年六月,他被道光帝欽命充四川正考官,這對他的經濟狀況會有一定改善。
按照清朝的習慣,士人將翰林得差早晚分為“紅翰林”與“黑翰林”。因為一充試差,即意味著有頗為可觀的一筆進項。曾國藩得試差較早,可稱為“紅翰林”。七月初,曾國藩偕副考官趙楫一同馳驛出京。經過明成祖與李景隆交戰處白溝河時,曾國藩有感而發,得詩兩句:長興老將廢不用,趙括小兒輕用兵。上句指耿炳文,下句指李景隆。白溝河一戰使燕王終於南下,建文帝的江山也在戰敗後被燕王朱棣奪得,史稱“靖難之役”。
由於此行正值酷暑,加之連降暴雨,因此曾國藩路途染病。到達西安時,陝西巡撫李星沅將他接到衙署,為他請醫治病,數日後病愈入蜀,天氣轉晴。曾國藩的心情也隨之一喜,賦詩曰:萬裏關山睡夢中,今朝始洗眼朦朧。
雲頭齊擁劍門上,峰勢欲隨江水東。
楚客初來詢物俗,蜀人從古足英雄。
臥龍躍馬今安在?極目天邊意未窮。
此次試差是曾國藩行程最遠的一次。一路上,曾國藩盡管身體不佳,但仍踏訪遺跡,詩興時發,至今仍留存了不少詩作。
十月十一日,曾國藩考試完畢回行到陝西境,此時殘秋已逝,寶雞山已有白雪堆積,但博大的渭水依然奔流不息。這一天曾國藩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三十三個生日。麵對中華民族的搖籃,曾國藩情不自己,賦七律二首,其一是:
三十餘齡似轉車,吾生泛泛信天涯。白雲望遠千山隔,黃葉催人兩鬢華。
去日行藏同踏雪,迂儒事業類團沙。名山壇席都無分,欲傍青門學種瓜。
他還在日記中寫道:夜月如畫,獨立台上,看南山積雪與渭水寒流、雪月沙水,並皆皓白,真清絕也。瓊樓玉宇,何以過此?恨不得李太白、蘇長公來此一吐奇句耳!孤負,孤負!
十一月二十日,曾國藩曆時半年有餘,回到了京師。這次試差,曾國藩得到了例行的“規禮”。第二年春天,他將這筆錢用於償還他在京中所借的債欠,另外又寄回家中幾百兩,用於還家中所欠。同時,又拿出四百兩贈送族戚。
試差緩解了曾國藩拮據的境況,但總體而言,他的經濟狀況並不好。 曾國藩不貪貨財,但對公務可謂盡心盡職,“不苟不懈”,同僚“皆甚佩服”。這種克己奉公,廉潔自律的精神,難能可貴,這也是他在京之日聲譽日隆的原因之一。
五、理學之外的經世學問
《國朝中州名賢集》中有這樣一段話,清朝自漢學盛行以來,程朱理學幾乎絕續,自倭仁先生起來維護倡導,同時館客中如唐鑒、何桂珍、竇〖HTXL〗綬〖HT〗、李棠階、曾國藩,以先生為師友,相與輔翼斯道後,一時人才蔚起,正學昌明,遂成國朝中興翊讚之功,何其盛也!把程朱的複興與清朝的“中興”聯係在一起是否恰當,此處不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僅有程朱理學家是不能帶來“中興”的,隻有完成從程朱到經世的轉變,才能挽救日益沉淪的晚清大廈。這方麵,曾國藩與倭仁可以做一簡單的比較。
也許是曾國藩的出身與閱曆,使它成就不了純正的理學家,而經世之學才是他真正關注的所在。 曾國藩在最初礪誌成為理學家的時候,就向唐鑒請教“經濟宜何如審端致力?”,唐先生答稱:“經濟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跡,法戒照然;曆代典章,不外乎此”。“經濟之學”即經世致用之學,它幾乎囊括了政治、經濟及天文、地理等各方麵的“有用”知識。曾國藩也的確是按照唐鑒的指導由典章史籍而入經世文章的。
從道光二十一年(1841)正月二十六日起,連續幾個月,曾國藩開始認真閱讀《綱鑒易知錄》。這部書是康熙時著名才子、吳秉權、《古文觀止》的作者吳秉權編輯的通鑒體編年史書,全書提綱契領,“胸藏史鏡,而事若指掌”,又貫穿了對曆史得失的論述。曾國藩閱讀此書,非常認真,打算“將古來政事、人物分類,隨手抄記,實為有用”,可見他的目的是“有用”。但“尚末有條緒”。
這年七月,家人將《皇朝經世文編》請人自湘鄉送給京師的曾國藩後,他又開始閱讀這部由著名學者魏源等人編輯的“經世致用”之書。他認為“今日而言治術,則莫若綜核名實;今日而言學術,則莫若取篤實踐履之士”。他與友人交談時說:“所謂正心者,曰厚實。厚者恕也。……實者,不說大話,不鶩虛名,不行駕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偽之習。”曾國藩不但“以此自勵”,同時,“亦以此戒所屬”。後來,曾國藩還把《皇朝經世文編》定為士子必讀之書。可以說,曾國藩治學雖強調以義理為本,但最後落腳點還是在經世致用上。 他後來對姚鼐的《古文辭類纂》隻以義理、考據、詞章立意頗不滿足,認為除此之外應增加經濟一項,“四者闕一不可”,而且前三者都要以經濟為依歸,可以說是他文章經世的表現。他說:“為學之術有四:曰義理、曰考據、曰辭章、曰經濟。義理者,在孔門為德行之科,今世目為宋學者也;考據者,在孔門為文學之科,今世目為漢學者也;辭章者,在孔門為言語之科,從古藝文及今世製義詩賦皆是也;經濟者,在孔門為政事之科,前代典禮、政書,及當世掌故皆是也。”所謂“經濟”,即是經世之學。關於經世的內容,曾國藩說:“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製、曰財用、曰鹽政、曰漕務、曰錢法、曰冠禮、曰昏禮、曰喪禮、曰祭禮、曰兵製、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輿、曰河渠”。
曾國藩究心時政,以世經為法,此間他對清代典製總彙的《大清會典》認真閱讀,這對他後來的治政大有益處。他還將古今名臣大儒的言論,分條編錄,分為修身、治家、治國三門,共有三十二個綱目。他在閱讀秦蕙田的《五禮通考》時,感到有所不足,於是“將近時奏議之切時務者,別為六卷”,包括鹽課、海運、錢法、河堪等事。此是道光二十八年時事。可見,曾國藩究心時務,從理學走上了世經之路。
由於曾國藩走出了理學的框框,注入了經世的功效,因而,他才與倭仁等人分道揚鑣。 倭仁與曾國藩同曆嘉道鹹同四朝,可以說完全是同時代的人。道光年間,他們同在京師為官,並同從唐鑒問學,是師友相交,是理學同仁;同治時期,又同居高位,一立於朝,一主於外,同為“中興”賢輔名臣。但是,他們又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代表,一為頑固保守的象征,一為洋務運動的首領。就此而言,兩人又同道不同軌。
倭仁一生集“首輔、師傅、翰林掌院、戶部總理”於一身,但“皆第一清要之席”。曾國藩則不然,他親身參加了晚清前半段的所有重大“救亡”活動,而且大多擔當主角,所做所為多落到實處。顯然,他把性理功夫與世經學問之間的距離拉得很近。
鹹豐皇帝即位之初,曾就“用人行政”問題下詔求言,倭仁與曾國藩各上《應詔陳言疏》。倭仁所談的是“君子小人之辨”,並提出:“擇天下賢俊,使得陪侍法從”之類建議,鹹豐帝認為“名雖甚善,而實有難行”。曾國藩則就“用人一端”詳加闡述,鹹豐帝以為“剴切明辯,切中情事”。可見,兩人在鹹豐帝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是不同的。
還有一次,那是鹹豐二年(1852年),鹹豐皇帝召見吳廷棟時,特地向他詢問曾、倭兩人,吳廷棟認為曾國藩“雖進言近激而心實無他”,倭仁“守道近迂而能知大體”。吳廷棟堪稱是兩人的知交,一個“激”字,一個“迂”字,刻畫得如此傳神,這不能不加深鹹豐皇帝心中的初始印象。
也在這一年,何桂珍以性命擔保舉薦重用倭仁,“投以艱巨之任”,鹹豐皇帝“未從其請”。再以後,戶部侍郎王茂蔭奏請讓倭仁“會同辦理”團練時,鹹豐皇帝才明確諭飭,稱:“倭仁斷無幹濟之才,況此事非伊所長”。不久即命倭仁入值上書房,“授郡王讀”。後來,曾國藩也在私下裏評論倭仁有“特立之操”,然“才薄識短”。顯然,在當時許多人眼中,包括皇帝在內,倭仁隻是有學養道德的“君子”,而曾國藩卻是個“幹濟之才”。
表麵觀之,倭仁與曾國藩都信守程朱理學,但是,從儒家傳統的“內聖外王”,標準來衡量,倭仁偏於“內聖”修身,曾國藩重於“外王”經世,他們正代表了晚清理學發展的兩個路向:理學修身派,強調個體道德修養;理學經世派,注重建功立業。而鹹豐帝勸左宗棠不要再為科舉功名(左為舉人)自困,說建功立業比文章報國更重要,顯然是把“立功”放在“立德、立言”之前的。這也是王朝出現衰落之機,亟需有用的幹濟之才方“轉危為安”的形勢使然。曾國藩的好友劉蓉對曾國藩在京師發憤讀書,一心想成為司馬遷、班固一類人物也大加批評,指出“當今之世須以事功顯”。這對曾國藩後來出山有很大影響。曾國藩自己雖然有一段時間,甚至在道光二十二年、二十三年,用了相當時間與精力修練理學的內聖功夫,甚至一度煉過靜坐等“功法”,但他自己從不以理學家自居。他的學問之雜糅,他的處事之無忌,等等,都說明他不是一個“純儒”。他經常為理學的拘執所困繞,總想衝破這些,但又怕別人罵自己是“假道學”。這與倭仁又形成鮮明對比。
曾國藩的經世,是更多地關注現實的一種務實精神,因此才能對具體的社會政治問題作出較為積極的回應。他說:“前世所襲誤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創之。”這也是他能在中西文化接觸後,吸收接納,進而舉辦向西方學習的洋務運動的思想根源,而這又是倭仁所不及的。(李細珠《晚清保守思想的原型——倭仁研究》,197、2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