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久宦京師,對人情世故、官場習氣深為了解。他以一個非官非紳的身份要練一支“別開生麵”的軍隊,勢必與舊的體製發生磨擦與矛盾。這種矛盾與磨擦大體來自三個方麵:一是他的非官非紳的身份與地方官的矛盾;二是“別開生麵”與官場舊習的矛盾;三是湘軍的建立發展壯大取代了正規軍,因而與國家舊體製的矛盾。第一種矛盾使曾國藩感到辦事不靈,第二種矛盾使他有了“越俎代皰”之嫌。
曾國藩到長沙之初,本想大幹一場,於是按照自己的設想,毫無顧忌地日夜練兵。塔齊布是一個武職,他奉曾國藩之命,訓練湘軍很有成效。但引起正規軍綠營軍官的不滿,長江協副將清德說:“本朝的製度是將官不受文官統轄,即使巡撫也不問營操”。提督鮑起豹聽到這番話後,把怒氣發到塔齊布身上,說盛夏練兵是虐待兵士,而且提督現駐省城(長沙),我不傳操,敢再妄為者軍棍從事。塔齊布這下也退縮了,不敢再出來主持湘軍操練。 這一時期的湖南巡撫是張亮基。張是江蘇銅山(今徐州)人,舉人出身,頗受雲貴總督林則徐賞識,因林密薦,不到二年間四次升遷。道光末署雲貴總督。
曾國藩最初出山辦團練,是以丁憂侍郎的身份來“入局”的。丁憂是為他母親守喪,按儒家的禮製,無論官做多大,必須盡孝道,為父母守喪三年(實際是二十七個月)。在此期間,朝廷要開去官缺,但仍享有原官品級的待遇,服喪期滿,再到中央重新任職。也就是說,曾國藩有的是二品侍郎的虛銜,他這個“官”是虛職。同時,他又有“在籍”的身份,因為他的母親病故於原籍,曾國藩在家鄉守喪,因而又有了鄉紳的身份。但他這個鄉紳的身份也是虛的,因為他一旦服喪期滿,又要離開湖南重返官場。而那些退休的官員才是真正的鄉紳。就此而言,曾國藩的“亦官亦紳”都是虛銜,這就是他經常談起“非官非紳,辦事不靈”的原因。
而好友劉蓉卻有另一層說法,他說:“我看這句話要倒過來說,應該是‘亦官亦紳,辦事必成’。侍郎公曾經有為官的身份,在朝廷上的影響絕不是一般人所能達到的。而侍郎公如此體貼民情,與我們這些書生能打成一片,也不是一般當官的人所能做到的。現在這支上萬人的隊伍,主要還得靠侍郎公。”
曾國藩聽了這話,並不表態。他作為湘軍統帥是很自然的事情,也不用推辭。倒是劉蓉說他“亦官亦紳”,好像讓他感悟到自己的身份也有其特定的優勢,他今後應該想方設法發揮這種優勢。
曾國藩何以有“非官非紳,辦事不靈”的感慨呢?原來,曾國藩在長沙初練湘軍的時候,由於他本來處於一種非官非紳的地位,可實際上卻幹著官和紳的事情,這樣就必然要侵犯到他人的權利。再加上澄清天下的抱負想馬上實現,對官場積習深惡痛絕,不知道遷就別人,因而矛盾很大。起初,張亮基調任湖南巡撫後,以巡撫大員身份,請曾國藩出山。當時曾國藩熱孝在身,省城長沙被圍,張亮基親筆寫信,請曾國藩為桑梓父老著想!信的末尾說:
亮基不才,承乏貴鄉,實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國之棟梁,皇上倚重,百姓信賴,亟望能移駕長沙,主辦團練,肅匪盜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慮。亮基也好朝夕聽命,共濟時艱。
曾國藩雖當時回絕了張的邀請,但後來出山的原因之一是認為張是可以合作之人。事實上,張亮基在湖南擔任巡撫的一年多時間裏,由於胡林翼等人從中斡旋,曾、張之間的關係大體上保持一致。但張一離開湖南,曾國藩就感覺在長沙與地方大僚不好處,因而不得不移師衡州。曾國藩顯然很懷戀這段同僚相處的時光。張調任山東巡撫的當年重陽節,曾國藩給張寫信,詳細道出自己“越俎代庖”的苦衷。曾國藩說:聽說仁兄已調往山東,從此毗鄰京城,坐鎮泰山,大展宏圖。隻是在目前兩湖整肅吏治的工作才剛剛開始,各項建設初有起色的時候,仁兄卻突然奉調離職,這不僅使剛剛開始的各項工作無法繼續,而且即使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也為仁兄的調離而感到惋惜,他們悵若所失,頓失依靠。
曾國藩講的“頓失依靠”,實際道出了自己的苦衷,因為他與現任湖南巡撫駱秉章關係還沒有“磨合”好。信中接著說:
今年以來,我所經手辦理的各項事宜,大半有超越權限,越俎代庖之嫌。但我認為,在當今艱難的時局下,隻要是有利於國家,有利於天下百姓,即使受再大的委屈,我也要努力去做,以期為國家貢獻自己微薄之力,以伸張正氣,振奮民心。之所以訓練鄉勇,也並非有什麼其他的企圖和原因,僅隻是因為當今軍隊,無不騷擾百姓,去年就曾發生潮勇在湖南燒殺擄掠、奸淫婦女的事情。於是在民間就出現了種種流言,說官兵反倒不如賊匪安寧。我對此深感痛恨,擔心將失去民心而不可挽回,因此發誓要訓練一支紀律嚴明、秋毫無犯的軍隊,以挽回民心,根絕流言。每逢在三、八兩日集中訓練的時候,我總要對鄉勇訓話,苦口婆心,反複開導,隻求他們不要騷擾百姓。自四月以後,我有時也命令塔齊布將軍帶領旗兵,與鄉勇一同操練,塔將僅派他手下將領來聽我的訓話。我每次對這些人講演,往往有一小時甚至數小時之久,雖然不敢誇耀我的講演可使頑石點頭,但我的苦心,我的誠意,卻確如杜鵑泣血,隻希望他們被感化,並幡然悔悟。練隻是其名,訓卻要求其實;聽眾自然十分輕鬆,而我這個一講幾小時的講演者肯定十分辛苦。如今那些聽過我講演的旗兵仍在湖南,若您不相信我說的話,則可一一詢問,隻有他們稍有良心,就不會顛倒黑白,信口雌黃。我之所以這樣做,是想感化他們,希望他們不再騷擾百姓,以雪兵勇不如匪賊之恥辱,並使旗兵漫無紀律的現象稍有改變。到六月初,提督鮑起豹來到長沙,他說,軍隊的任務是防堵逆匪,因此不要經常訓練。在炎熱的夏季,軍隊也不宜過於辛勞。他根據這些理由嚴厲斥責塔齊布,袒護清將。而中丞您也對我起了疑心,認為我不應當插手幹涉旗兵的內部事務。恰在這個時候,我與您保舉塔將、彈劾清將的奏折,在同一時間發出,而且您又在這個時候寫信來,責備塔將軍為何不勤加操練。這樣,提督於是懷疑您和我暗地合力排斥他,都是挾持私心而非難公正,難道果真如此嗎?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自此之後,在處理旗兵與鄉勇之間矛盾的時候,我雖然盡量做到公正,但往往是壓抑鄉勇而抬舉旗兵。我捫心自問,可以說無半點私心,也可以讓天下所有人來評判。到初六這一天,發生了兵變,有的人說兵變是暗中有人指使,也有人說既然已經看到了兵變的苗頭,為什麼不早作防犯。君子之行坦蕩蕩,怎肯費盡心思、機關算盡去與人爭狠鬥勇?我本是一普通鄉紳,為理公事又沒有真正有權的職務,全憑名聲來鎮攝匪徒。如果名聲因此受到損害,那麼,奸滑小民將會更加肆無忌憚,這樣,我當初的設想與事情發展的結果恐怕難以一致。想到這些,我隻得抽身隱退,暫時到衡州駐紮。
很顯然,曾國藩出山之初很不利,一是他手中沒有實權,沒有管理地方的職責,但練兵籌餉,哪一項都要與地方官打交道。曾國藩此時性格外露,沒有顧忌,因而招人怨、招人忌。二是體製上的矛盾。如文官不統轄武弁,這是清朝的定製,曾國藩破壞了,因而就有人名正言順地反對他。再者,綠營兵是國家正規軍,湘軍當時稱為鄉勇,屬於臨時性質,是無法與綠營軍爭位置的。但曾國藩就是這種性格。直到鹹豐八年再度出山時才有大的轉變。
對官場積習的痛恨也是曾國藩出山初期屢遭坎坷的重要原因。本來,上下推諉,不做實事,一意敷衍,是官場通行的惡習,相沿已久,習以為常。但這種官習在和平時期尚不會誤大事,但處於戰時狀態,就越發顯出其弊病。曾國藩跟他的友朋多次談到這些。他在寫給彭申甫信中說:“竊嚐以為無兵不足深憂,無餉不足痛哭,獨舉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義恐後,忠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鬱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貪饕退縮者,果驤首而上騰,而富貴,而名譽,而老健不死。此其可為浩歎者也。”
真正能辦事的人沉淪下僚,而當道者都是老而健康、富貴已足又不辦實事的人,每想到這些,怎麼能不慨歎呢!
在寫給胡林翼的信中又說:“日與張亮基、江忠源、左宗棠三君子感慨深談,思欲負山馳河,拯吾鄉枯瘠於萬一。”但“三四十年來,一種風氣:凡凶頑醜類,概優容而待以不死。自謂寬厚載福,而不知萬事墮壞於冥昧之中。浸潰以釀今日之流寇,豈複可暗弱寬縱,又令鼠子鋒起?”曾國藩有點唐吉訶德的味道,他麵對的不是一個人、二個人,而是多少年形成的壞風氣。
鹹豐三年五月他在寫給郭嵩燾的信中說:下月回家祭母,“既已歸去,則不欲攘臂再出。所難忘者,與塔參將共練各兵勇,粗有頭緒。恐大弦一弛,無人與賡續而榜檠之。其他,則在此不見其多一鳧,去此不見其少一雁,自顧吾影,亦贅而已矣。”他把自己說成一個累贅,去之不少,來之不多,道出了他的苦悶與徘徨。他想扔下“幫辦團練大臣”回家,但又怕前功盡棄。六月二十五日又曰:“鮑提軍到省,即宣言仆不應操練兵士,且將以軍棍施之塔將,自以黑白顛倒,不複能忍默。苟捫心自問,誠為君父,不為意氣,即物論小有異同,亦難曲曲瞻顧。”
曾國藩為幾十年形成的腐敗官風所困擾,他為此困惑不解。平時如果大臣們優容養望倒也可以,現在國家已經危機四伏,為何還如此沒有良心!他說:世事敗壞至此,為臣子者獨當物色一二忠勇之人,宏濟艱難,豈可以使清濁混淆,是非顛倒,遂以忍默者為調停耶! 多少年後,曾國藩對他的心腹幕僚趙烈文深有感慨地說,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多,“起兵亦有激而成。初得旨為團練大臣,借居撫署,欲誅梗令數卒,全軍鼓噪入署,幾為所戕。因是發憤募勇萬人,浸以成軍。其時亦好勝而已,不意遂至今日。”
實際上,一個敢擔重責的人是不避斧鉞的。如果處處謹小慎微,那就如同縮頭烏龜,根本成不了大事。曾國藩出山之初,一以申韓之術倡,所推行的是敢作敢為,不避嫌怨。
二、群疑眾謗,移師衡州
本著精兵厚餉的原則,曾國藩在長沙訓練湘勇時,隻有二千人左右。訓練的辦法主要是戚繼光成法。每當曾國藩檢閱兵士時,塔齊布穿著短衣,帶著刀待立曾國藩一旁。曾國藩與他交談時,以之大奇,將他們轄兵卒試戰陣,皆精練。因此,曾國藩決定請塔齊布當湘軍教練。當時由各處調來省城的綠營兵,也有數千人。按照往例:一省的軍事最高長官是提督,訓練綠營兵本是提督的職責。
湖南提督鮑起豹無能,這幾千綠營兵乃一並歸塔齊布統一訓練。從鹹豐三年四月起,曾國藩令湘勇與綠營,共同操練,還經常舉行“會操”。
曾國藩對於訓練,要求頗為嚴格,風雨烈日,操練不休。這對於來自田間的鄉勇而言,並不以為太苦,但對於綠營兵而言,便無異是一種“酷刑”。在他們看來,曾國藩以團練大臣令他們與練勇會操,簡直是一種汙辱。因而,對曾國藩此令大為不滿,尤以長沙協副將德清最為反對。結果,令出之後,唯塔齊布獨領所部前往,其餘駐長沙各營,不僅拒絕會操,還指責塔齊布諂事曾國藩,群起而攻之。湖南司道官員見此情景心中暗喜,以為是對好事者應有的懲戒。在這種氣氛下,綠營兵就更加氣焰囂張,肆無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