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與羅澤南關係頗睦,屬早年結交的鄉友之一。考慮到這一層,曾國藩不願與王鬧翻,因此做事留有分寸。而這次曾、王之間的分歧,也是曾國藩與湖南省中大吏矛盾的繼續。它反映了駱秉章急欲直接掌握一支部隊,不願在軍事上完全依靠曾國藩。事實上,在此之前,曾、駱在調遣方麵就有過不止一次的衝突。田家鎮敗後,太平軍西上,駱令駐瀏陽之鄒壽璋營移防嶽州,但曾卻令鄒原地防守,拒絕駱對湘軍的指揮,且幾次暗示駱的指揮昏庸,幾同兒戲!省中官場對此不能不感到憤怒。長沙知府倉少平就致書曾,指責他的行為造成“號令紛歧”。駱自然更耿耿於懷,支持王,使王感恩不已,不僅可以一泄怨氣,更重要的是王從此隻能更依靠他,更聽他的指揮。
由於王已不再歸屬自己統轄,因此曾國藩於鹹豐四年初,複駱秉章信中曰:璞山之勇,若歸我督帶,即須受我節製,此一定之理。待於去年十月箴規璞山一函,業抄稿呈閱矣。厥後璞山複書,但求乞放還山,臘底侍又與以一書,茲抄稿呈閱。璞山複書,亦但乞假還山,而於侍書各條,並不一一答複。此其意豈願與侍同事者乎?既不能受節製,自難帶以同行。今日大局糜爛,侍豈複挾長恃勢,苛人小節以自尊?又豈複妒才忌功,不挾健者以自衛?惟一將不受節製,則他將相效,又成離心離德之象,故遂決計不帶也。
曾國藩終於說出了心裏活,如果湘軍多出幾個王,那麼,曾國藩“赤地立新”的原則就不能實現。那時,練再好的軍隊也隻能像女大不由娘一樣,遠走高飛。這一點是曾國藩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以下我們看曾國藩一次一次拒絕出師,實際上也是基於他的建軍原則。
五、潛龍在淵,四拒旨令
兵書曰:羽翼未豐而遭眾忌,乃招禍之端。又說:謀未行而先令人知,乃凶兆之端。
曾國藩是一個善於守拙而又執理不移的人。當他移師衡州,經過一年時間,初步編練成水陸齊備的萬餘湘軍時,遠在三千裏外的京城早已四下嚴旨,令曾國藩出兵平亂。但曾國藩均以船炮未齊拒絕從命。 過早將自己的底牌亮出去,往往會在不經意間輸個精光。而羽翼未豐滿時,更不可四處張揚。《易經》乾卦中的“潛龍在淵”,就是指君子待時而動,要善於保存自己,不可輕舉妄動。
曾國藩在京城為官時,深研《易經》,對“潛龍在淵”尤為加意。他初建湘軍時,水陸兩軍加一起隻有一萬餘人,這時若和太平天國的百萬之師相對抗,無異以卵擊石。因此曾國藩為保護他的起家資本,四次抗清廷聖旨,甚至當自己的老師吳文陷入絕鏡時也不出手相救,可以說把執理不移做到底了。
在湘係將帥大吏中,江忠源是出頭較早的一位,他也是湖南最早辦團練的人之一。由於江忠源善治匪盜,因此深得曾國藩的老師吳文的賞識,待以國士,提攜有加。在鎮壓太平軍之初,江忠源募湘勇五百人,隨副都統烏蘭泰立功。其後散盡家財募勇千人,因解桂林之圍,升知府。後署湖北按察使,命幫辦江南軍務。江忠源乃上書兵事大略八條:嚴軍法、撤提鎮、汰弁兵,明賞罰、戒浪戰、察地勢、嚴約束、寬脅從。太平軍長驅入贛,南昌告急。江忠源率眾堅守近百日,以保全省城功,鹹豐帝賞其二品頂戴。不久授安徽巡撫,當時江忠源頗著聲望,海內企盼,“鹹知非公莫屬。” 曾國藩在京師時與江忠源過從頗多,他寫給江忠源的詩有多首,對其推崇備至。
江忠源逐漸成“氣候”時,曾國藩對他更寄予厚望。由於江對曾國藩執弟子禮,因此鹹豐三年八月,曾國藩把練勇萬人交江忠源統領的計劃相告。江忠源不明底裏,立刻向清廷合盤奏出,結果船炮未齊就招來鹹豐皇帝的一連串征調諭旨。第一次是此年八月底,太平軍西征軍進至蘄、黃一帶,武漢危急,清廷下令曾國藩與駱秉章率炮船增援湖北。第二次是同年十月初,鹹豐帝命曾國藩帶領湘勇,馳赴湖北。所需軍餉等由駱秉章籌支。諭旨中有“兩湖唇齒相依,自應不分畛域,一體統籌”之語。正在曾國藩為難之際,太平軍已開赴長江下遊,武昌解嚴,因此援鄂之旨也就無須付諸行動。第三次是同年十月底,太平軍大將胡以晃進攻廬州,清廷令曾國藩督帶船炮兵勇速赴安徽救援。上諭中有“駛出洞庭湖,由大江迎頭截剿。肅清江麵”字樣。第四次是鹹豐四年正月,清廷再次催促曾國藩迅速由長江駛赴安徽。很顯然,清廷的部署也很混亂。一會兒命他赴武昌,一會兒讓他救南昌,這在前方戰情瞬息萬變的時候,皇帝的諭旨即使加急八百裏傳遞也趕不上前線的變化快。曾國藩更清楚,自己手中的這點沒見世麵的家底,與太平天國身經百戰的幾十萬大軍相比,簡直是以卵擊石。因此,曾國藩提出四省合防之策並打定主意:船要精工良木,堅固耐用!炮要不惜重金,全購洋炮。船炮不齊,決不出征。
他在向清廷解釋其理由時說:自田家鎮失防以來,湖廣總督吳文、湖南巡撫駱秉章與臣往返函商達十餘次,皆言各省分防,糜餉多而兵力薄,不如數省合防,糜餉少而力較厚。隨即與張芾、江忠源函商,亦認為應實施四省合防之策。臣上個月所奏一折,曾經說過等水師辦有頭緒,即由臣親自統帶,馳赴下遊的話,是未奉此次諭旨之前,微臣之誌已思率師東下,一抒積憤矣。況皇上又以新命委任。天語褒嘉,正是臣子竭誠效命之秋,敢不捐糜頂踵,急圖報稱於萬一。
但統計船、炮、水勇三項,皆非一月所能辦就。臣北望宸極,念君父之憂勞,東望皖江,痛舒、廬之危急,寸心欲醉,片刻難安。而事勢所在,關係甚重,有不能草草一出者,必須明春乃可成行。而且廣東購備之炮,張敬修雇募之勇,皆係奉肅清江麵之旨而來者,臣若不督帶同行,則殊失皇上命臣統籌全局之意,亦非臣與吳文等四省合防之心。臣之斟酌遲速,規劃大局,不得不一一縷陳。曾國藩這裏犯了臣子“大忌”,他把自己說成比鹹豐帝還高明。而且又好象清廷把四省合防的大任交給他一人一樣,確實有說大話之嫌,難怪他受到鹹豐帝的譏笑、訓斥!朱批是這樣戲弄這位臣子的:
現在安省待援甚急,若必偏執已見,則太覺遲緩。朕知汝尚能激發天良,故特命汝赴援,以濟燃眉。今觀妝奏,直以數省軍務,一身克當,試問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時漫自矜詡,以為無出已之右者,及至臨事,果能盡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張皇,豈不貽笑於天下。著設法趕緊赴援,能早一步即得一步之益。汝能自擔重任,迥非畏葸者比,言既出諸汝口,必須盡如所言辦與朕看。
曾國藩確實有一種百折不回,認死理的精神。麵對鹹豐帝帶著譏諷式的訓斥,他據理力爭,一條條地為自己辯解,首先他仍然堅持洋炮運不到衡州就不能率軍赴楚,也不能進軍安徽,因為打仗不是兒戲。針對鹹豐皇帝譏諷他“一身克當”,曾國藩堅持認為會剿是正確的,而四省合防又是他與駱秉章、江忠源、吳文等共同商量後的共識,他還帶有肯定的語氣說:“論天下之大局,則武昌為必爭之地。何也?能保武昌則能扼金陵之上遊,能固荊、襄之門戶,能通兩廣、四川之餉道。若武昌不保,則恐成割據之勢,此最可憂者也。目今之計,宜先合兩湖之兵力,水陸並進,以剿為堵,不使賊舟回竄武昌,乃為決不可易之策。若攻剿得手,能將黃州、巴河之賊漸漸驅逐,步步進逼,直至湖口之下、小孤之間,與江西、安徽四省合防,則南服猶可支撐。臣之才力固不能勝。臣之見解亦不及此,此係吳文、駱秉章、江忠源三臣之議論。然舍此辦法,則南數省殆不可問矣。 對鹹豐帝的訓斥,曾國藩倒出自己的委屈:“臣自維才智淺薄,惟有愚誠不敢避死而已,至於成敗利鈍,一無可恃。皇上若遽責臣以成效,則臣惶悚無地。與其將來毫無功績,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時據實陳明,受畏葸不前之罪。臣不嫻武事,既不能在籍服喪守製,貽譏於士林;又複以大言僨事,貽笑於天下。臣亦何顏自立於天地之間乎!中夜焦思,但有痛哭而已。伏乞聖慈垂鑒,憐臣之進退兩難,誡臣以敬慎,不遽責臣以成效。臣自當殫竭血誠,斷不敢妄自矜詡,亦不敢稍涉退縮。”實則軟中帶硬,以柔克剛。鹹豐帝看了奏折,深為曾國藩的一片“血誠”所感動,從此不再催其赴援外省,並以“朱批”安慰他說:“成敗利鈍固不可逆睹,然汝之心可質天日,非獨朕如。”曾國藩“聞命感激,至於泣下”。多少年後,他還對此念念不忘,並專門請人從京中抄回原奏(因底稿在九江與座船一起丟失),與鹹豐皇帝的“朱諭”一起保存,“同誌恩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