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進入江西,處於客軍虛寄、仰食他人的境界,對此他早有預料,因此在上奏湘軍陸營半壁山大勝時,考慮到湘軍進入贛境,附片奏請:目下全軍將出楚境,距南省千數百裏,江湖阻隔,風信靡常,此後殊難應手。且南省供億經年,力量不繼,亦賴協濟於鄰封。湖北殘破之餘,竟難指辦。相應請旨飭下江西撫臣陳啟邁,遴委幹員,籌款開局,監製火藥,鑄造鐵子、鉛彈,由湖口解運出江,就近接濟,庶可無誤軍行。俟江省子藥辦成解到後,即可漸紓湖南省局之力。 由於軍機處廷寄的上諭“著陳啟邁即行籌款製備,趕運出江,毋稍延誤”,陳啟邁因此籌備了一些炮位,但表示需要湖南省用船帶動出湖,實際是給曾國藩出難題。為此上諭稱:“昨據陳啟邁奏,勻出大小炮位一百五十尊,谘商湖南撥船前來,就近配駕。能否即由江西本省戰船帶解出湖,徑交曾國藩等軍應用之處,亦著妥籌辦理。”顯然,陳啟邁態度不積極。
二人的矛盾還起於曾國藩奏調江西省個別官員歸其節製,引起陳啟邁的不滿。十一月,按照曾國藩的奏請,鹹豐帝令江西所派按察使惲光宸、總兵趙如勝駐軍九江境上,歸曾國藩“節製調度。”在此前後,安慶知府員缺由曾的部下李續賓補授。這也為陳所不滿。 九江久攻不下,曾國藩在奏報軍務時,指責江西的軍隊協同作戰不力。江西水師在退紮吳城時,戰船四十餘號盡被太平軍搶奪。此時太平軍在安徽仿照湘軍船艦樣式開始打造,再加上在吳城所獲之船,曾國藩認為更難以對付太平軍。實際指責陳啟邁“資敵”。他還向鹹豐帝說,湘軍與“江西咫尺,隔絕不能相通,其可慮者一也。”曾國藩的這一奏折上於湖口戰前,如此分析,湘軍湖口大敗,多少與江西方麵的配合不力有關係。
清廷在鼓勵曾國藩的同時,諭責陳啟邁:十二月十五日的上諭由軍機處六百裏加急寄至曾、塔、陳三人手中。其中據曾、塔奏,自肅清潯江後,滿可以直下九江,但因“江西兵力軟弱,未能兩路夾攻,以致驟難克服”字樣。就是說,湖北、江西“會剿”中,因江西不力,所以沒能成功。文中又有“陳啟邁所派之惲光宸、趙如勝等,均係督剿之員,何以自前月奏報籌辦會剿以後,未據該撫續行入奏?豈賊竄江境,該臬司等竟敢置之度外,專恃曾國藩等分兵應援耶?著陳啟邁一麵嚴密設防,一麵飭令惲光宸等,迅速將吳城賊匪擊敗,以便與曾國藩等軍並圖攻剿。”
陳啟邁不從自身找原因,反而認為清廷的責備都是曾國藩告的狀,因此對曾國藩更為不滿,而兩人因為勸捐籌餉之事,終成水火之勢。
當曾國藩進入江西前,江西籍刑部侍郎黃讚湯正在籍守製,他盛讚湘軍和曾國藩的行為。曾國藩於是奏請黃讚湯主持江西勸捐事務。曾國藩率軍進入江西後,黃讚湯已勸捐共達四十多萬兩。湘軍所需,基本上靠這部分銀兩。但幾個月後,在江西的湘軍軍餉又成問題,於是曾國藩讓彭壽頤負責,在南康設總厘局,在各縣設十幾個關卡,征收厘金。
正在這時,彭壽頤與萬載縣令李因為辦團練的事發生爭執,互相控告對方。曾國藩有以貌取人的毛病,也通一些相法,他見彭壽頤是才氣可用之人,因此決定將他差委到營中。但李是陳啟邁的轄官,對曾國藩這種越俎代皰的作法很不滿,於是命按察使惲光宸嚴刑考訊彭壽頤。曾國藩覺得得陳啟邁處處為難自己。
提起這位惲光宸,實際是陳啟邁的紅人。鹹豐四年他經陳啟邁奏請,帶兵勇前往武寧等地阻擊太平軍,到這年冬月移營九江,與居隆阿合營。兵、勇相合是曾國藩避忌的事,因此鹹豐帝就幾次發諭旨令惲光宸所帶勇歸曾國藩調遣。但如此一來,陳啟邁又頗為不滿,認為是越權。陳於是向曾國藩要人,理由是惲已出征半年,本任事件是由糧道鄧仁坤代辦,而鄧仁坤職任繁臣,又代辦秋審事件,實難兼顧。而目前九江帶兵大員也不少,惲光宸所帶勇三百名已歸居隆阿統轄,惲光宸可以回任趕辦秋審事件。曾國藩沒有辦法,隻好同意。不料,惲光宸剛回本任不久,就發生了嚴刑拷問彭壽頤的事。
此時的太平軍,由於石達開指揮正確,江西八府五十多個縣大多被收入太平天國版圖。陳啟邁對失去如此多的城池似乎不在意,因為自太平軍金田起義以來,占領了許多城池,丟失城池的官員還是照樣做官。但對曾國藩的諸多越權行為,陳啟邁似乎不能容忍。“調遣兵勇,意見多不合,餉尤掣肘”。
曾國藩設厘局用了彭壽頤。彭是江西地方人,陳啟邁以為這也是越權用人,且江西地麵不歸曾國藩管轄,他有何權在這裏設厘局抽厘金?於是,陳啟邁煽動地方官,與曾國藩對抗。不久,湘軍的厘局在抽厘時,查到了地方官走私鴉片,厘局扣了地方官的走私船,地方官又向陳啟邁告狀,雙方便鬧了起來。可陳啟邁不問曲直,指令地方官封了曾國藩的厘局,還把彭壽頤捆綁入獄。事情鬧得非要曾國藩出麵不可了,曾國藩率劉蓉等幕僚,到出事地點調查,查出了地方官私賣鴉片的確證。在忍無可忍之下,曾國藩向鹹豐上奏參劾了自己的同鄉同年陳啟邁。參奏的內容是曾國藩調查來的。其中既有陳啟邁顛倒黑白之事,也有陳啟邁處處掣肘曾國藩的內容,而以後者居多。曾國藩參劾陳啟邁的奏折上於鹹豐五年六月十二日,奏折開始即稱陳啟邁劣跡較多,恐誤大局,因此恭折奏聞。
曾國藩奏參的前項內容,屬於“欺君罔上,庇護私人”,涉及到總兵趙如勝、守備吳錫光。趙是已革總兵,奉旨發往新疆之員。上年奏留江省效用,陳啟邁派令管帶戰船百餘號、水勇四千餘人、大小炮位七百餘尊。十一月紮泊吳城鎮,一聞太平軍至,趙如勝首先逃奔,各兵勇紛紛獸散,全軍覆沒,船隻炮械盡為敵有。
已革守備吳錫光,係被和春參劾、奉旨正法之員。吳錫光投奔江西,陳啟邁奏留效用,倒填月日,謂留用之奏在前,正法之旨在後,多方徇庇,虛報戰功,既奏請開脫罪名,又奏保屢次超升,又奏請賞給勇號。吳錫光其人貪婪好淫,縱兵擾民。在南康時,軍中婦女至百餘之多;過樵舍時,將市肆搶掠一空,因此為遠近紳民所同惡。吳錫光還縱其麾下貴州勇無故殺死龍泉勇一百八十七名,陳啟邁既不奏聞,又不懲辦,乃於武寧縣囚內取他勇之曾經犯案者,假稱貴勇,縛而殺之,以掩眾人之耳目。曾國藩說:“自軍興以來,各路奏報,飾勝諱敗,多有不實不盡之處,久為聖明所洞鑒。然未有如陳啟邁之奏報軍情,幾無一字之不虛者。茲風不改,則九重之上,竟不得知外間之虛實安危,此尤可慮之大者也。”
關於陳啟邁不接濟湘軍糧餉,曾國藩說:“凡餉項絲毫,皆天家之餉也,又豈陳啟邁所得而私乎?乃陳啟邁借此挾製,三次谘文,迭次信函,皆雲不肯給餉,以此製人之肘而市己之恩。臣既恐無餉而兵潰,又恐不和而誤事,不得不委曲順從。”由於江西處處有警,陳啟邁調遣湘軍忽左忽右,調之保護省城,臣均已曲從之矣。旋又調之西剿義寧,臣方複函允從,而陳啟邁忽有調往湖口之信;臣又複函允從,陳啟邁“朝令夕更,反複無常,雖欲遷就曲從而有所不能。” 陳啟邁的其他“罪狀”還有:對有功團練副總彭壽頤無端捆綁,擬於重罪,指使萬載縣令李夥同其弟私販鴉片,牟取暴利;丟失江西五府二十餘縣。陳啟邁有如此多的罪狀,肯定陳的烏紗帽是保不住了。曾國藩在奏折的最後又講了他與陳啟邁的同年關係,他說:
臣與陳啟邁同鄉、同年,同官翰林,向無嫌隙,在京師時見其供職勤慎,自共事數月,觀其顛倒錯謬,迥改平日之常度,以致軍務紛亂,物論沸騰,實非微臣意料之所及。目下東南賊勢,江西、湖南最為吃重,封疆大吏,關係非輕。臣既確有所見,深恐貽誤全局,不敢不瑣敘諸事,瀆陳於聖主之前,伏惟宸衷獨斷,權衡至當,非臣下所敢妄測。
按曾國藩所奏,陳啟邁屬於嚴重溺職,欺君罔上,因此,七月二日的長篇上諭,在例舉陳啟邁“種種欺飾,實出情理之外”後,“陳啟邁著即革職,惲光宸著先行撤任,均聽候新任巡撫文俊查辦。該撫到任後,著即將曾國藩所參各情節,逐款嚴查,據實具奏,不得稍有循隱。”
本來,曾國藩以侍郎空銜領兵江西,處“客寄虛懸”地位,事事依賴地方,容易與地方官員產生矛盾。江西巡撫陳啟邁,氣度狹隘,剛愎自用,當武昌落入太平軍之手後,兩湖的錢糧、子藥來源截斷,因而全賴江西接濟。但陳啟邁由於與曾國藩有矛盾,遇事“多方掣肘,動以不肯給餉為詞”。由於陳啟邁是江西巡撫,因此上行下效,江西的官僚、士紳也與曾國藩作難。蓋有曾國藩關防的捐輸執照,不被地方官員承認。上下都有譏諷聲:說曾國藩“未奉明詔,不應稱欽差字樣”;又說“曾經革職,不應專折奏事”;說“係自請出征,不應支領官餉”等等,大有擠垮曾國藩之勢。連與曾國藩積怨很深的王,也不無同情地說:“滌帥遭際若是,直令人急煞”,“滌帥所處真是不易,其尤難者乃是餉項一節耳。” 上疏參奏陳啟邁數日後,曾國藩寫信給家人,談不得不上彈章:
我的癬病還沒有好,用心特別多,夜晚不能入睡,經常恐怕忠心耿耿的感情,最終對國事沒有益處,但是辦一天事,盡一天心,不敢有片刻的疏忽懈怠。陳中丞(陳啟邁)辦理軍務,不如人意,和我在各方麵有很多意見不合。共事和衷共濟,大概是最不容易的。澄弟近來還在外辦事沒有?應當以我為戒,不出門一步,謝絕一切。我食俸祿已很久,不得不把國家的憂患當作自己的憂患,各位老弟則都可以不聞不問時勢的紛亂與否。對兒子侄兒們總應當用勤奮教導,人一勤奮各種弊病都會被消除,希望各位賢弟留心這一點。
顯然,曾國藩還是慎重的,尤其陳啟邁是自己的同鄉、同年,他如果理由不充分,不會把彈章加給這位同僚。為了取得時人的諒解,他四處給朋僚寫信,多次表明自己的不得已之情。
六、羅澤南援鄂,處境更難
回到南康水師大營的曾國藩,還沒有從失去塔齊布的悲痛中走出來,羅澤南就單騎策馬來到這裏,提出他要率軍援鄂的請求,這使曾國藩的處境更加艱難。
羅澤南自鹹豐五年(1855)三月中旬從九江拔營轉戰於廣信、義寧等地以來,雖說攻城奪池,但旋得旋失,太平軍忽去忽來,羅澤南奔救不暇。他認為曾國藩應分軍增援武昌外圍的湖北巡撫胡林翼,一旦攻占武昌,湘軍便能水陸東下,會師九江,江西、湖北的軍事局勢才能根本好轉。七月十六日,羅澤南督率所部湘軍攻陷義寧後,便上書曾國藩指陳鄂、贛的戰略形勢說:
長江要害凡四:一曰荊州,西連巴、蜀、南並常、澧,自古以為重鎮;一曰嶽州,湖南之門戶;一曰武昌,江、漢之水所由合,四衝爭戰之地,東南數省之關鍵;一曰九江,江西之門戶。此四者,皆賊之所爭也。今九江與賊相持,而賊又已上據武昌,失長江之關鍵。崇、通一帶,群盜如毛,江西之武寧、義寧,湖南之平江、臨湘、巴陵,均無安枕之日。欲製九江之命,必由武漢而下;欲解武昌之圍,必由崇、通而入。為今之計,惟有率南康水師與潯城陸師,合力以攻湖口,橫踞大江,截賊船之上下;更選勁旅掃通城、通山、崇陽、興國之賊,乘勝合攻武昌。武昌複,外江水陸之師沿江直下,與內湖水陸之師相為聯絡,九江可不攻自下,兵家之勢固然也。
八月初七,羅澤南還親赴曾國藩駐地,在視察了南康和湖口之後,再次提出了他的意見,“賊上踞武漢,下踞金陵,相為犄角……湖口逼近江麵,為賊必爭之地,得湖口分兵以守,與賊相持無已,非長策也。為今日計,惟以複武漢為要著……計不出此,徒為爭湖口、爭九江之謀,是不過徒為江西固門戶也。”也就是說即使湘軍打下湖口、九江,在武漢沒有攻克的形勢下,仍然無法形成以上製下的態勢。他還用下棋喻戰守,對曾國藩說:“國手下棋,必爭先看,形勢所在,固有不待龜耆而後決者。”羅澤南為曾國藩指出了打破當時被動局麵的方法,必須回軍上遊,力克武漢。而要攻克武漢,又必克據上遊的崇、通、鹹寧,以攻武昌之背。因而羅澤南建議,首先攻占義寧,打通贛、鄂之間的道路。
對羅澤南的“先著”,曾國藩實際早有考慮。水師被分為兩支後,他在上奏清廷的奏折中,就為進退維穀而犯難。因為一旦回援武漢,二年多的“戰果”會得而複失,同時湘軍士氣會受大影響。到了鹹豐五年七八月份,曾國藩的處境更加危險。他倚賴的塔齊布剛剛逝去,身邊隻有李元度的幾千平江勇。而李元度沒打過仗,平江勇也沒經過訓練,他實在不放心。因此從現實上看,曾國藩心中並不希望羅澤南前往湖北。但九江已是解不開的結,長久屯師,勞兵糜餉,確也不是辦法。更何況武昌攻不下來,援軍也不能順江而下,九江就會成為死結。因此曾國藩權衡再三同意羅澤南的建議,也有自己的想法:曾國藩是個講大局的人,他還抽調塔齊布遺部參將彭三元、都司普承堯等部寶勇一千五百餘人,歸羅澤南節製調遣。同時,還派自己的好友劉蓉隨同西上,充當羅的助手。
對羅澤南援鄂,劉蓉極力反對說,你所依靠的主要是塔、羅二將,今塔已死,羅若遠走湖北,倘有不測,更賴何人?因而勸曾不要放羅走。曾國藩無可奈何地表示,羅既然要走,留是留不住的,自己隻好同意。可見,對於羅的離他而去,曾國藩口頭上雖然同意,而內心是不甚情願的。他還有寫給李元度等人的信中,指責這些人“皆舍我而獨立門戶,使我一人獨任其難,抑何不仁之甚也!”後來在回憶這段曆史時,曾國藩追述自己當時的矛盾心情說:“鹹豐五年餘率水陸駐紮南康,誌在攻破湖口一關。五、六兩年竟不能攻破,七年餘丁憂回籍,寸心以此為大憾事。羅羅山於五年八月至南康、湖口一看,知其不足以圖功,即決然舍我而去,另剿湖北。其時有識者皆佩服羅山用兵能識時務,能取遠勢。餘雖私怨羅山之棄餘而他往,而亦未嚐不服其行軍有伸有縮,有開有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