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上諭中有“楚軍素聽指揮”之言,曾國藩說這並非是他的功勞,而是將士懷利而來,既說出了湘軍發展的真諦,也為自己洗脫了“曾家軍首”的猜嫌。他說:
湖南練勇,昔年猶有見賊逃循、懷鄉思歸之事。近則閱曆既久,膽氣皆壯。輕賊匪之伎倆,慕天家之官爵。以投營為名利兩全之場,以戰陣為日用常行之務。湘中勇夫,赴江西、湖北投效者,絡繹不絕。父缺子代,此往彼歸。較之臣初募練之時,風氣迥不相同。但使稍給口食,即可靜聽指揮。臣二月聞訃之初,亦慮將士相從日久,恐難驟離而他屬。自出營而後,各路安謐如常。吉安、臨江屢獲勝仗。將軍福興至瑞州視師一次,巡撫耆齡遣員至瑞州犒賞一次,各營皆歡欣踴躍,樂為用命。可見士無常親,惟撫馭者是親。不必楚人而後能用楚眾也。
他還說自己兩遭親喪,是不祥之身,決非宏濟時艱,挽回大局之象。因此懇請終製。曾國藩心靈在經受著比死亡還嚴重的折磨。
就在奏請開缺終製的同一天,即六月初六,曾國藩又上了一道給他的命運帶來另一番捉弄的奏折,即《瀝陳辦事艱難仍籲懇在籍守製折》。這篇奏折引起了當時人乃至後人毀譽不一的評價,也是曾國藩一生事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他後來者,造物主不輕易讓一個人成功,就是這次的磨折。但可以說,這篇奏折真實反映了曾國藩的思想脈絡,是他內心矛盾鬥爭後“豁然開朗”的表現。他承認自己與古來疆場之臣為朝中掣肘萬端者,有霄壤之別。但“以臣之愚,處臣之位,曆年所值之時勢,亦殊有艱難情狀無以自申者,不得不略陳於聖主之前。”這就是說,任何人要做事必須有信譽、有權力、有舞台,否則,就像孔雀自開屏,人莫知也。
曾國藩向清廷不無沉重地講了三個問題,他表述為“辦事艱難之三端”,說到底還是體製,他沒有正規軍的旗號,他遊離於體製外,因此沒有給予應有的“待遇”。他的職權是虛的。
第一條是沒有提拔部下權。定例軍營出缺,先盡在軍人員拔補,給予劄付。臣處一軍,概係募勇,不特參、遊、都、守以上無缺可補,即千、把、外委亦終不能得缺。武弁相從數年,雖保舉至二三品,而充哨長者,仍領哨長額餉。充隊目者,仍領隊目額餉。一日告假,即時開除,終不得照綠營廉俸之例,長遠支領。弁勇互生猜疑,徒有保舉之名,永無履任之實。或與巡撫、提督共事一方,隸人衙門,則挑補實缺;隸臣麾下,則長生觖望。臣未奉有統兵之旨,曆年在外,不敢奏調滿漢各營官兵。實缺之將領太少,大小不足以相維,權位不足以相維。去年會籌江西軍務,偶欲補一千、把之缺,必婉商巡撫,請其酌補。其隸九江鎮標者,猶須商之總兵,令其給予劄付。雖居兵部堂官之位,而事權反不如提鎮,此辦事艱難之一端也。
第二條是沒有任免文武權。國家定製,各省文武黜陟之權,責成督撫。相沿日久,積威日漸。督撫之喜怒,州縣之榮辱,進退係焉。州縣之敬畏督撫,蓋出於勢之不得已。其奉承意旨,常探乎心之所未言。臣辦理軍務,處處與地方官相交涉。文武僚屬,大率視臣為客,視本管上司為主。賓主既已歧視,呼應斷難靈通。防剿之事,不必盡謀之地方官矣。至於籌餉之事,如地丁、漕折、勸捐、抽厘,何一不經由州縣之手,或臣營抽厘之處,而州縣故為阻撓。或臣營已捐之戶,而州縣另行逼勒。欲聽之,則深慮事勢之窒礙;欲懲之,則恐與大吏相齟齬。錢漕一事,小民平日本以浮收為苦,近年又處積困之餘。自甲冬間,兩路悍賊竄入江西,所在劫掠,民不聊生。今欲於未經克複之州縣征收錢漕,勸諭捐輸,則必有勁旅屯駐,以庇民之室家,而又或擇良吏,以恤民隱。或廣學額,以振士氣。或永減向日之浮收,或奏豁一年之正課,使民感惠於前,幸澤於後。庶幾屢捐而不怨,竭脂膏奉公上而不以為苦。然此數者,皆巡撫之專政。臣身為客官,職在軍旅,於勸捐擾民之事,則職分所得為。於吏治、學額、減漕、豁免諸務,則不敢越俎代謀。縱欲出一愷惻詳明之告示,以儆官邪而慰民望,而身非地方大吏,州縣未必奉行,百姓亦終難見信。此辦事艱難之一端也。
第三條是名實不符,沒有處事權。臣幫辦團練之始,仿照通例,鐫刻木質關防,其文曰:“欽命幫辦團防查匪事務前任禮部右侍郎之關防”。鹹豐四年八月,臣剿賊出境,湖南撫臣谘送木印一顆,其文曰:“欽命辦理軍務前任禮部侍郎關防”。九江敗後,五年正月換刻:“欽差兵部侍郎銜前禮部侍郎關防”。是年秋間補缺,又換刻:“欽差兵部右侍郎之關防”。臣前後所奉援鄂、援皖,籌備船炮,肅清江麵諸諭,皆係接奉廷寄,未經明降諭旨,外間時有譏議。或謂臣係自請出征,不應支領官餉;或謂臣未奉明詔,不應稱欽差字樣;或謂臣曾經革職,不應專折奏事。臣低首茹歎,但求集事,雖被侮辱而不辭。迄今歲月太久,關防之更換太多,往往疑為偽造,釀成事端。如李成謀戰功卓著,已保至參將矣,被刑辱於芷江縣,出示以臣印劄而不見信;周鳳山備曆艱辛,已保至副將矣,被羈押於長汀縣,亦出示以臣印劄而不見信。前福建巡撫呂孫,曾專函馳詢臣印不符之故。甚至捐生領臣處之實收,每為州縣猜疑,加之鞠訊。或以為不足據,而勒令續捐。今若再赴軍營,又須另刻關防,歧舛愈多,憑信愈難。臣駐紮之省,營次無定,間有部頒緊要之件,亦不徑交臣營。四年所請部照,因久稽而重請。六年所請實官執照,至今尚無交到確耗。此外文員之憑、武官之劄,皆由督撫轉交,臣營常遲久而不到。軍中之事,貴取信如金石,迅速如風霆,而臣則勢有所不能。斯又辦事艱難之一端也。
曾國藩在例舉以上“三難”之事實,最後說:茲三者其端甚微,關係甚巨。以臣細察今日局勢,非位任巡撫,有察吏之權者,決不能以治軍。縱能治軍,決不能兼及籌餉。臣處客寄虛懸之位,又無圓通濟變之才,恐終不免於貽誤大局。凡有領軍之責者,軍覆則死之;有守城之責者,城破則死之。此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微臣講求頗熟,不敢逾閑。今楚軍斷無覆敗之患,省城亦無意外之虞。臣赴江西,無所容其規避,特以所陳三端艱難情形既如此,而奪情兩次,得罪名教又如彼。斯則宛轉縈思,不得不泣陳於聖主之前者也。臣冒昧之見,如果賊勢猖狂,江西危迫,臣當專折馳奏,請赴軍營,以明不敢避難之義。若猶是目下平安之狀,則由將軍、巡撫會辦,事權較專,提挈較捷。臣仍籲懇天恩在籍終製,多守數月,盡數月之心;多守一年,盡一年之心。出自聖主逾格鴻慈,不勝惶恐待命之至。所有瀝陳辦事艱難,仍籲懇終製緣由,恭折馳奏。
曾國藩的奏折無疑是對清廷的一次攤牌,但也確是他不能發揮大作用的原因所在。曾國藩伸手“要官”,並非是他個人進退之事,而事關他手下的湘軍應放在什麼樣的位置這一大問題。按他所帶湘軍的功績,給予總督巡撫也不為過。但清廷始終對這股“一呼而應,從者數萬”的隊伍不放心。當時武昌已下,清軍已據上遊,江南大營也日有起色,因此拒絕了曾國藩的請求。值得玩味的是,六月十九日的上諭也沒有把話說絕:
曾國藩以督兵大員正當江西吃緊之際,原不應遽請息肩。惟據一再陳請,情詞懇切,朕素知該侍郎並非畏難苟安之人,著照所請,準其先開兵部侍郎之缺,暫行在籍守製。江西如有緩急,即行前赴軍營,以資督率。此外各路軍營設有需才之處,經朕特旨派出,該侍郎不得再行瀆請,致辜委任。
清廷的這個上諭給雙方都是一個體麵的台階。因為形勢好就不用曾國藩出山,形勢不好,照樣可以命他出山。一切以“長毛”的消長為轉移。
三、反躬自省,全無是處
鹹豐帝的上諭使曾國藩感到自己是一個棄婦,需要上戰場賣命的時候沒有什麼商量;不需要的時候就棄之如敝履。曾國藩感到天大的委屈。他想不通,地方的紳士、官僚不容他,處處刁難、譏諷,自己吃盡了苦頭,這些他都忍下去了。但他不明白,“一門忠義”,將身家性命都交付給大清朝愛新覺羅家族,為什麼還換不來起碼的信任呢?他越想心裏就愈鬱悶,愁腸百結,理也理不清。什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什麼“以天下為己任”,看來儒家的積極入世思想並不是什麼時候都行得通。
他想到了老莊。這似乎是中國的士大夫在身處艱厄時最好的精神慰藉品。西漢賈誼在謫居長沙時,作《鳥賦》,不是用莊子的人生變化無常,不必以生為樂、以死為哀來安慰自己嗎?什麼“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既不惜生,也不怕死,生死都不入胸次,那麼何必憂患於得意失意呢?唐代詩人白居易在被貶流放時,也從莊子中吸取精神力量,在《讀莊子》一詩中寫道:“去國辭家謫異方,中心自怪少憂傷;為尋莊子知歸處,記得無何是本鄉。”這種身處逆境而“少憂傷”的開朗豁達,顯然是得之於莊子的。
曾國藩對老莊也不陌生,早年時記住的諸如“大方無隅”“大音稀聲”“大象無形”“大巧若拙”的話,過去一直似懂非懂,現在一下子豁然開朗。這些年來與官場內部以及與綠營的爭鬥,其實都是一種有隅之方,有聲之音,有形之象,似巧實拙,而真正的大方、大象、大巧絕不是像他這樣發脾氣,彈劾人,處處樹敵,它要做到全無形跡之嫌,全無斧鑿之工。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柔弱,天下萬事萬物,歸根結底,莫不是以至柔克至剛。能克剛之柔,難道不是更剛嗎?祖父竟希公“男兒以懦弱無剛為恥”的家訓,他發現自己竟片麵理解了。曾國藩想到這裏,興奮地在《道德經》扉頁上寫下了八個字:“大柔非柔,至剛無剛。”他覺得胸中的鬱結解開了許多。
他又拿起《莊子》來溫習。這部書是他最愛讀的書;他已記不清讀過多少遍了。那汪洋恣肆的文筆,奇譎瑰麗的意境,曾無數將地令他折服,令他神往。過去,他是把作為文章的範本來讀,從中學習作文的技巧。思想上,他不讚同莊子出世的觀點,一心一意地遵循孔孟之道,要入世拯世,建功立業,澤惠斯民,彪炳後昆。說也奇怪,經過暴風驟雨衝刷後,曾國藩再來讀《莊子》,竟有了另一番“發現”。甚至,他還悟出了莊子和孔子並不是截然相對立的,入世出世,可以而且應該相輔相成,互為補充。曾國藩為自己的發現而高興,鄭重其事地記錄下來:
靜中細思,古今億百年無有窮期,人生其間數十寒暑,僅須臾耳,當思一搏。大地數萬裏,不可紀極,人於其中寢處遊息,晝僅一室,夜僅一榻耳,當思珍惜。古人書籍,近人著述,浩如煙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過九牛一毛耳,當思多覽。事變萬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及者,不過太倉之粒耳,當思奮爭。然知天之長,而吾所曆者短,則憂患橫逆之來,當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則遇榮利爭奪之境,當退讓以守其雌。
老莊深邃的哲理,如一道雲梯,使曾國藩從百思不解的委屈苦惱深淵中,踏著它走了出來,身心日漸好轉了。
這一切使他認識到:古人患難憂虞之際,正是德業長進之時,其功在於胸懷坦夷,其效在於身體康健。聖賢之所以為聖賢,佛家之所以成佛,所爭皆在大難磨折之日,將此心放得實,養得靈,有活潑潑之胸襟,有坦蕩蕩之意境,則身體雖有外感,必不至於內傷。
曾國藩通過古代先賢及同時代的優秀人物,吸取他們人生的智慧和精華,反觀自己中年以前“胸多抑鬱,怨天尤人”,不但不能養心,且不能保身。“中年以後,則肝腎交受其病。”
也即從這時起,他一意克製自己,以養其博大胸襟。他在寫給弟弟的信中說:
不若就現有之功,而加之以讀書養氣,小心大度,以求德日進,言日醇。譬如築室,譬之立功,弟有絕大基址,絕好結構,以後但加裝修工夫,何必汲汲皇皇,茫若無主乎?
信雖是寫給九弟的,又何嚐不是自己心靈之寫照!他還說:
放翁每以美睡為樂。蓋必心無愧怍,而後睡夢皆恬,故古人每以此自課也。 放翁胸次廣大,蓋與陶淵明,白樂天,邵堯夫、蘇子瞻……等同其曠逸,其於滅虜之意、養生之道,千言萬語,造次不離,真可謂有道之士。惜餘備員兵間,不獲於閑靜中,探討道義,夜睡頗成寐,當思玩索陸詩少得裨補乎!
從老莊一直到李白、陸遊,他發現人的心靈是相通的。而這些“有道之士”自己僅從文章角度欣賞,實不知他們還是“有道之士”。按照這種思路,他反省五年間辦理軍務的得失,似乎別有境界。這種“境界,”先在給九弟垢信中坦露了。
由於曾國荃所統的湘軍吉字營全軍退守安福,江西巡撫耆齡奏請起複曾國荃,因此清廷令曾國荃總統吉安各軍。曾國荃的率先奪情,為曾國藩重新啟用鋪就了一條道路。因此當九弟行前,曾國藩反複訓誡,告以和輯營伍、聯絡官紳之法。曾國荃到吉安後,曾國藩的“格致”功夫也更有成效,反省自己愧對江西父老,他請九弟為之救正補苴。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信中說:餘前在江西,所以鬱鬱不得意者:第一不能幹預民事,有剝民之權,無澤民之位,滿腹誠心無處施展;第二不能接見官員,凡省中文武官僚晉接有稽,語言有察;第三不能聯絡紳士,凡紳士與我營款愜,則或因吃醋而獲咎萬軒是也。坐是數者,方寸鬱鬱,無以自伸。然此隻坐不應駐紮省垣,故生出許多煩惱耳。弟今不駐省城,除接見官員一事無庸議外,至愛民、聯紳二端皆可實心求之。現在餉項頗充,凡抽厘勸捐,決計停之。兵勇擾民,嚴行禁之。則吾夙借愛民之誠心,弟可為我宣達一二矣。 他帶著十二分的歉意和十分的誠意,希望他的九弟向江西父老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