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在江西,各紳士為我勸捐八九十萬,未能為江西除賊安民。今年丁憂奔喪太快,若恝然棄去,置紳士於不顧者,此餘之所悔也。若少遲數日,與諸紳往複書問乃妥。弟當為餘彌縫此闕。每與紳士書劄往還,或接見暢談,具言江紳待家兄甚厚,家兄抱愧甚深等語。就中如劉仰素、甘子大二人,餘尤對之有愧。劉係餘請之帶水師,三年辛苦,戰功日著,渠不負吾之知,而餘不克始終與共患難。甘係餘請之管糧台,委曲成全,勞怨兼任,而餘以丁憂遽婦,未能為渠料理前程。此二人皆餘所慚對,弟為我救正而補苴之。 餘在外數年,吃虧受氣實亦不少,他無所慚,獨慚對江西紳士。此日內省躬責已之一端耳。弟此次在營境遇頗好,不可再有牢騷之氣,心平誌和,以迓天休。至囑至囑。
曾國荃的性格來本屬於剛烈一類,他對乃兄受到的種種不公早已不滿,因此當長兄反躬自責時,曾國荃寫信說老兄大可不必。曾國藩卻去信與之“理論”:
弟昨信勸我不必引前事以自艾。餘在外立誌愛民為主,在江西捐銀不少,不克立功,凡關係民事者一概不得與聞。又性素拙直,不善聯絡地方官,所在齟齬。坐是中懷抑塞,亦常有自艾之意。春來間服補劑,醫者以為水不養肝之所致,待劉鏡湖來,加意調理,或可就痊。餘自知謹慎,弟盡可放心。
三月寫信又說:餘在白玉堂住五日,初七日仍回新宅。身體總未全好。回思往事,處處感懷,而於湖口一關未得攻破,心以為恨。雖經楊、彭、二李攻破而未得目見,亦常覺夢魂縈繞於其間,此外錯誤之事,觸端悔悟,恒少泰宇,每恨不得與弟同聚,暢敘衷曲也。堯階初九日來,霞仙與其叔鏡翁到今未來。陰藥亦不甚得法,心血耗虧,驟難奏效。
由於曾國華已出嗣給他的叔父,因此為生父守喪一年後曾國藩的這位弟弟也很快赴九江軍中。羈留家中的隻有阿兄一人。但曾國藩又對這位阿弟一番勸戒,寫信給九弟,要他關照這位阿弟:溫弟豐神較峻,與兄之伉直雖微有不同,而其難於諧世,則殊途而同歸。餘常用為慮。
大抵胸多抑鬱,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養德;不特無以養德,亦非所以保身。中年以後,則肝腎交受其病。蓋鬱而不暢,則傷木;心火上爍,則傷水。餘今日之目疾及夜不成寐,其由來不外乎此。故於兩弟時時以平和二字相勖,幸勿視為老生常談。至要至囑。 曾國藩通曉五行之說,他希望自己的閱曆之語弟弟們不要當成耳邊風。曾國藩守製期間的又一反省是認識到自己“萬不如人”。八年正月初四寫給九弟信說:
弟書自謂是篤實一路人,吾自信亦篤實人,隻為閱曆世途,飽更事變,略參些機權作用,把自家學壞了。實則作用萬不如人,徒若人笑,教人懷恨,何益之有?近日憂居猛省,一味向平實處用心,將自家篤實的本質還我真麵、複我固有。賢弟此刻在外,亦急須將篤實複還,萬不可走入機巧一路,日趨日下也。縱人也巧詐來,我仍以渾含應之,以誠愚應之;久之,則人之意也消。若鉤心鬥角,相迎相距,則報複無已時耳。
出於對九弟的深刻了解,曾國藩勸他不要學長兄,遇事要忍要讓,並說忍讓又耐得住就會有成。“昔耿恭簡公謂居官以耐煩為第一要義,帶勇亦然。兄之短處在此,屢次諄諄教弟亦在此。二十七日來書,有雲‘仰鼻息於傀儡膻腥之輩,又豈吾心之所樂’,此已露出不耐煩之端倪,將來恐不免於齟齬。去歲握別時,曾以懲餘之短相箴,乞無忘也。”
曾國藩還把“強毅”與“剛複”加以區別:
至於強毅之氣,決不可無,然強毅與剛愎有別。古語雲自勝之謂強。曰強製,曰強恕,曰強為善,皆自勝之義也。如不慣早起,而強之未明即起;不慣莊敬,而強之坐屍立齋,不慣勞苦,而強之與士卒同甘苦,強之勤勞不倦。是即強也。不慣有恒,而強之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氣勝人,是剛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謹。
曾國藩還總結出,他還有“長傲、多言”之失,這也是他多年的老毛病,多年想改掉,但均不徹底。八年三月初六日致沅弟信:
古來言凶德致敗者約有二端:曰長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囂訟,即多言也,曆觀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敗家喪生。餘生平頗病執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筆下亦略近乎囂訟。靜中默省愆尤,我之處處獲戾,其源不外此二者。溫弟性格略與我相似,而發言尤為尖刻。凡傲之淩物,不必定以言語加入,有以神氣淩之者矣,有以麵色淩之者矣。溫弟之神氣稍有英發之姿,麵色間有蠻很之象,最易淩人。凡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則達於麵貌。以門地言,我之物望大減,方且恐為子弟之累;以才識言,近今軍中煉出人才頗多,弟等亦無過人之處。皆不可恃。隻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篤敬,庶幾可以遮護舊失、整頓新氣。否則,人皆厭薄之矣。沅弟持躬涉世,差為妥葉。溫弟則談笑譏諷,要強充老手,猶不免有舊習。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聞在縣有隨意嘲諷之事,有怪人差帖之意,急宜懲之。餘在軍多年,豈無一節可取?隻因傲之一字,百無一成,故諄諄教諸弟以為戒也。
同月二十四日又曰:所論兄之善處,雖未克當,然亦足以自怡。兄之鬱鬱不自得者,以生平行事有初鮮終;此次又草草去職,致失物望,不無內疚。
長傲、多言二弊,曆觀前世卿大夫興衰及近日官場所以致禍福之由,未嚐不視此二者為樞機,故願與諸弟共相鑒誡。第能懲此二者,而不能勤奮以圖自立,則仍無以興家而立業。故又在乎振刷精神,力求有恒,以改我之舊轍而振家之丕基。弟在外數月,聲望頗隆,總須始終如一。毋怠毋荒,庶幾於弟為初旭之升,而於兄亦代為桑榆之補。至囑至囑。
當曾國藩得知曾國荃聲名極好時,於“愁悶之際,足以自寬解者也。”不過,以自己的閱曆,他還是提醒九弟:隻是聲聞之美,可恃而不可恃。兄昔在京中頗著清望,近在軍營亦獲虛譽。善始者不必善終,行百裏者半九十裏。譽望一損,遠近滋疑。弟目下名望正隆,務宜力持不懈,有始有卒。
這就是說,善始善終才能保持聲望不減,否則一有不善,以前的力都化為烏有。而挽回起來又相當不容易。曾國藩還告訴九弟,說他“夜間總不能酣睡,心中糾纏,時憶往事,愧悔憧擾,不能擺脫。”他對人生也有了許多體悟。有了新的體悟,他立即寫信告訴前方的弟弟,讓他一同收獲這個得之不易的“體悟”:
五月十六日又曰:再者,人生適意之時不可多得,弟現在上下交譽,軍民鹹服,頗稱適意,不可錯過時會,當盡心竭力,做成一個局麵。聖門教人不外敬恕二字,天德王道,徹始徹終,性功事功,俱可包括。餘生平於敬字無工夫,是以五十而無所成。至於恕字,在京時亦曾講求及之。近歲在外,惡人以白眼藐視京官,又因本性倔強,漸近於愎,不知不覺做出許多不恕之事,說出許多不恕之話,至今愧恥無已。弟於恕字頗有工夫,天質勝於阿兄一籌。至於敬字,則亦未嚐用力,宜從此日致其功,於《論語》之九思,《玉藻》之九容,勉強行之。臨之以莊,則下自加敬。習慣自然,久久遂成德器,庶不至徒做一場話說,四十五十而無聞也。
他還告訴九弟:目下在家意緒極不佳,回想往事,無一不慚愧,無一不褊淺。幸弟去秋一出,而江西、湖南物望頗隆。家聲將替,自弟振之,茲可欣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望弟慎之又慎,總以克終為貴。餘心緒尤劣,愧恨交集。每中夜起立,有懷吾弟,不得相見一為傾吐。外間譏議之辭,弟應得聞十一,便中可密及也。
這就是說,要有所作為,要成就大事,還必須有一番內省的功夫。曾國藩把這種功夫主要歸結為“敬”“恕”二端。告戒曾國荃以他為戒,日日有長進。
四、身在純廬,心係軍旅
曾國藩不待朝命即離開軍營,使他受到了江西官紳的攻訐,因為這畢竟與他平日所倡言的“擔當”二字不相符合。他棄軍而歸,同樣引起湘係內部一些人的不滿。其中,聲聞天下、穩操兩湖實政的左宗棠的攻擊,最令曾國藩頭痛。曾國藩棄軍而歸後,左宗棠立即寫了一封長信嚴厲批評曾國藩。從當時左宗棠致其他人的信函中,可見此信內容之一二。如在與曾國荃的信中說:“昨接滌公(二月)二十五日醴陵來函,知已戴星旋裏。此事似於義不合。蓋軍事重大,不比尋常宦遊,可以自主。即如營中兵勇有父母之喪者,不俟允假即行回籍,帶兵官能聽之乎?況滌公受命討賊,金革之事無避,古有明文。當此世局艱危之時,豈可言去?……已詳作一函,力陳其不可。”曾國藩在居憂期間本來內心已痛苦至極,現在又有左宗棠的批評,曾國藩感到更加委屈了。因此收到左宗棠的信後,采取不理不答的態度。左宗棠久未接複信,亦漸有感觸。他在致劉騰鴻的信中說:“滌公不俟朝命,遽戴星而歸,弟力陳其不可,然事已無及。聞頗有見怪之意,則隻可聽之。”又在致王信中寫道:“滌帥自前書抵捂後,即彼此不通音問,蓋滌以吾言過亢故也。”其後左宗棠在致故林翼的信中也寫道:“此公(指曾國藩)仍負氣如故,我亦負氣如故也。”但這段期間,左宗棠一直與曾國藩之弟曾國荃保持著親密關係,還曾向駱秉章建議奏請起用曾國藩率駐贛湘軍援浙。在曾國荃的調解下,至八年四月,二人又恢複了關係。曾國藩在與曾國荃的信中寫道:“左季高待弟極關切,弟即宜以真心相向。”“弟勸我與左季高通書問,此次暫未暇作,準於下次寄弟處轉遞。此亦兄長傲之一端。弟既有言,不敢遂非。”這裏,曾國藩承認自己對左宗棠有“傲”氣。而左宗棠,在接到曾國荃轉來曾國藩的信後,“喜慰無似”,並複信作了誠摯感人的自我批評。四月初九,曾國藩給左宗黨寫了一封信,並請曾國荃代為轉致,他說:弟前請兄與季高通信,茲寫一信,弟試觀之尚可用否?可用則便中寄省,不可用則下次再寫寄可也。以後曾、左的關係又得以恢複,這對曾國藩再次出山也很重要。
曾國藩驟然而去,丟下了昔日患難與共的一幫兄弟,他對李元度尤為歉疚。他決定奔喪後,即寫信給李元度,說“足下係因國藩而出,辛苦磨折,誓不相棄。今國藩迫於大故,不克相依共命,實深愧負。撫州各戰,尚未保舉,並負麾下士卒。臨風無任歉仄,統惟心鑒。” 當他上奏陳請終製後又致信李元度說:“江右軍事,刻不去懷。……即足下去年之枵腹從事,自捐自養,而其不見亮於人者亦已多矣。至口食不斷,謂以國藩相處較久之故,欲以甘言撫慰眾心,尤屬可暫而不可常。反複思維,縱使導迅速赴軍,實不能有裨於軍國之萬一。” 在這封情真意切的信中,他還曆數無以報答諸君子患難相從之義。說他常常想起李元度與彭玉麟,皆有“三不忘”:
雪芹當嶽州敗時,正棹孤舟,搜剿西湖,後由龍陽、沅江偷渡,沉船埋炮,潛身來歸,一不忘也;五年春初,大風壞舟,率破船數十號,挈涓滴之餉項、渙散之人心,上援武漢,二不忘也;冬間直穿賊中,芒鞋徒步,千裏赴援,三不忘也。足下(指李元度)當靖港敗後,宛轉護持,入則歡愉相對,出則雪涕鳴憤,一不忘也;九江敗後,特立一軍,初誌專在護衛水師,保全根本,二不忘也;樟鎮敗後,鄙人部下,別無陸軍,賴台端支持東路,隱然巨鎮,力撐絕續之交,以待楚援之至,三不忘也。生也有涯,知也無涯。此六不忘者,鄙人蓋有無涯之感,不隨有生以俱盡。
自讀禮家居,回首往事,眷眷於辛苦久從之將士,尤眷眷於足下與雪芹二人。龍方伯血性男子,當能青睞相加。耆中丞新政昭融,一改前此舊習。意者貴軍有先否後喜之日,保舉之案,必不待鄙人之至而後出奏。惟餉項支絀,協款日窮,則同一束手耳。霞仙來此會葬,因其太公慟念少子,不克應耆中丞之聘。雲仙枉吊,聚昭數日,此聞其將赴京供職。潤公時有書來,才氣宏放,而用意深微,殊不可及。
曾國藩家居期間,李元度的母親年事已高,更為兒子的安危而憂慮,為此寫信給曾國藩,請元度回籍省親。這又勾起曾國藩對往事的痛苦回憶,他在致李太夫人的信中說他與李元度情誼之厚,始終不渝。至於先合而後離,我水而彼陸,進退分合之際,則二人皆不能自主。並說此種結果“人事居其半,天事亦居其半。”曾國藩還表示,可以向江西巡撫婉商李元度回籍省親之事,並願兩家結成秦晉之好。
失去的東西才知道它的珍貴,遠距離的看,才能體味它的價值。這一期間,曾國藩刻刻不忘檢討自己對昔日部下照顧、提攜不夠。八年三月致書郭昆燾說:
目光昏花,自丁未年已用增光鏡,近則雖有鏡而無甚裨益。或看書作字,霧裏采花,蒙蒙無似,何其憊也。往事之悔,蓋亦以興舉太大,號召過多。公事私事,不乏未竟之緒;生者死者,猶多愧負之言。用是觸緒生感,不能自克;亦由心血積虧,不能養肝。本末均失其宜,遂成怔悸之象。
他還從李續賓等後起之輩發展很快這件事上,反省自己的缺陷,他勸戒前方的曾國荃時時留意,向他們學習,並請九弟幫他溝通與將帥們的聯係,修複過去的齟齬,舞開過去的矛盾,這些都表現了他對前方戰事的關注。
在談曾家兄弟倆官場相交時說:至於與官場交談,吾兄弟患在略識世態而又懷一肚皮不合時宜,既不能硬,又不能軟,所以到處寡合,迪庵(李續賓)妙在全不識世態,其腹中雖也懷些不合時宜,卻一味渾含,永不發露。我兄弟則時時發露,終非載福之道。雪琴(彭玉麟)與我兄弟最相似,亦所如寡合也。弟當以我為戒,一味渾厚,絕不發露。將來養得純熟,身體也健王,子孫也受用,無慣習機械變詐,恐愈久而愈薄耳。
他還問曾國荃:長沙官場,弟亦通信否?此等酬應自不可少,當力矯我之失而另立途轍。餘生平製行有似蕭望之、蓋寬饒一流人,常恐終蹈禍機,故教弟輩製行,早蹈中和一路,勿效我之褊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