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怕鬼,有人刻意要住“鬼屋”;原本水上漂來,依舊水上漂去。
泉州同鄉會館的門檻兒也不是那麼好邁的。
高老先生正在會館裏伏案寫字,一個聽差走過來,小聲說:“高先生,那個人又來了。”
高老先生不很情願地放下毛筆,說:“讓他進來吧。”聽差說這個來訪者一連幾天必到,大有不見不罷休的執著勁兒。來訪者多為衣食無著的人,來討救濟,高會長心裏煩。
進來的是林振方,盡管換了一套幹淨衣服,刻意打扮了一下,仍然有幾分寒酸氣。他向高老先生鞠一躬,十分謙卑地說:“晚輩給高會長請安。”
“不必了。”高老先生說,“有事你就說吧。是不是沒米下鍋了?”以為他是來討救濟的。
“這倒不是。”林振方吹噓說,“我開著米店,日子還行。”
高老先生似乎不信,禛了他一眼,讓他不必客氣。同鄉會館嘛,總是要周濟一下同鄉落拓子弟的了。不過,有些人不學好,吃喝嫖賭抽,無所不為,沒錢了就來這裏伸手要,同鄉會館可不是浪蕩子弟的錢匣子,請他這年輕人仔細聽好,一派訓誡口吻。
林振方變得不卑不亢起來,他說:“我哪怕窮得斷了頓,也不會來會館看臉子、討飯吃。
我今天來,是來幫高老先生忙的。”
高老先生這一驚非同小可,扶了扶老花鏡,又摘下去,仔細打量起眼中流閃著狡黠光點的林振方,不禁問道:“這我倒沒想到。我想聽聽,你想怎樣來幫助敝人?敝人又有什麼難處會勞動閣下呢?”
林振方見他不讓坐,自己就坐到了對麵一把太師椅上。高老先生不得不叫聽差的給他上了一碗茶。林振方不緊不慢地品著茶,且略加褒貶:“我以為會館會有上等茶呢,這種過了伏的茶,在家鄉都要倒掉的。”
高老先生客氣多了,說:“這裏不比在中國,這就算好茶了。請問,足下想怎樣幫我,還望賜教。”
林振方說:“聽說你們家的宅院裏鬧鬼?”
高老先生皺眉不悅地說,街談巷議,都不足為憑,況且,他向來不信神怪。
林振方說:“我可是一片好意,高老先生這就不夠意思了,若這樣,當我沒來,我這就走。”說著禵下茶碗起身。
高老先生隻好賠小話挽留:“足下不要生氣,情,我還是領的。既然是有備而來,請明示。”
林振方說:“老先生得先說說,有沒有鬧鬼一事?”有點咄咄逼人。
高老先生含混其詞地說:“傳聞,當然也不全是捕風捉影。”
“那又何必興師動眾請道士來畫符驅鬼?”林振方說,“又何必全家搬出去,讓那麼大的宅院空了起來?”
高老先生不得不長歎一聲,說家門不幸啊。可惜這所大宅了,鬼聲一出,租、賣都沒人要啊。
林振方說:“我真為先生可惜。從前在咱們家鄉,有個韓道台,老先生想必聽說過。”
“韓道台?”高老先生說,“是在福州做過臬台的那位嗎?我聽說過,韓家是望族。”
林振方說,他家的老宅子就鬧鬼,空了二十多年,沒人住。後來成了野狐狸、蝙蝠的巢穴了,一所房子還在其次。從那以後,韓家家道衰落,叫朝廷革職拿問,抄了家,一敗塗地了,所以宅子的事不能小瞧。
這話說到了高老先生的心事上,他說:“先生既然為此而來,必有良策教我,敝人會對足下重謝的。”
林振方說,鬼這東西,怕陽氣。陽氣旺,它就不敢作祟。他自稱有辦法治。
“快請講。”高老先生滿懷希冀地說。
林振方說,算命的說,我出生的年、月、日,都是大陽數,什麼邪祟都能鎮住。這樣好不好,反正你的宅子空著也是空著,幹脆讓我來住,住個一年二年,陽氣升起來了,那時再把房子還給你,你不願意自己住,也好租好賣。像現在這樣子,全城人沒有不知道這房子鬧鬼的,不要說賣和租了,你白叫人住,有人肯來嗎?
一席話說動了高老先生,他說:“難得你一片好心。”他心想,他說得對。隻要有人住了,什麼事沒有,就再沒有人說這是鬼宅了。何不試試?於是他說:“不過,這真難為你了。”
“沒關係。”林振方說,“老先生如果放心,咱們寫個字據?”
“當然。”高老先生馬上鋪好紙,提起筆來,邊寫邊說:“你可幫了我的大忙了。”
一個冒著縷縷青煙的烤箱的鐵篦子上,廚師翻烤著牛肉。
一條鋪著白色台布的餐桌上,擺著各種酒類、食品。穿著一襲曳地白色長裙的瑪格麗特像個公主,在招待林振國、林振雄兄弟吃飯。留聲機的擴音器裏播送著英國爵士樂。
瑪格麗特抿了一口威士忌,說:“你真不幸,把未婚妻丟了。”
林振國說:“翁玉娘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子。我記得,她會刺繡,繡出來的蝴蝶像要飛起來。”
林振雄說,她下南洋前,繡了好幾床龍鳳被麵,也有給大哥的,可惜全掉到大海裏了。
瑪格麗特說:“上帝不喜歡他的孩子唉聲歎氣。我不知道林振雄先生想幹點什麼?你們中國人到南洋來,不是開粥檔,就是拉黃包車,你呢?”
林振雄環顧著映襯在夕陽下的豪宅,說:“我將來也要有這樣的房子,有自己的橡膠園,自己的甘蔗園。”
瑪格麗特驚異地望著他,說:“我第一次聽一個中國人敢這麼說話,這口氣可不像中國人。
一般說來,他們隻想開間雜貨店,一家飯館。”
“那你太小看中國人了。”林振雄說,“隻要你不離開檳榔嶼,你會看到的。”
瑪格麗特搖搖頭,說這裏有一句流傳很廣的說法,說華人好賭、好抽,當然是抽鴉片,有了錢去嫖女人,所以他們建不起這樣的莊園。
林振雄怒不可遏地站起來,說:“中國人抽的鴉片煙,不是你們英國人運進來的嗎?”
瑪格麗特沒有料到林振雄會這麼衝動,她茫然地望著他,一時愣住。
林振雄把膝上的餐巾取下,扔在餐桌上,說:“謝謝你幫我墊付了車錢,我會連利息都還你的。”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瑪格麗特站起來,叫了聲“密斯特林”,卻沒有追去。回頭見林振國在笑,就很生氣,說:“你在嘲笑我嗎?”
林振國說:“我怎麼敢。”
瑪格麗特有些委屈:“他是個不通情理的家夥!叫他去打聽一下,我這樣高規格地請客人,有過幾回?如果我父親在,他也會反對的。用你們中國人的話怎麼說?”
“不識抬舉。”林振國替她補充。
“就是這樣。”她很生氣地說,“我本來想讓他留在這個農場裏的,現在我很生氣,我什麼也不會幫他。”
林振國說:“你留他,他也不會幹的。他從小就是要強的脾氣。他是個命運低賤的人,可他有一顆高貴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