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妹已將自己的行李捆好,正要鎖門上柵板,曲撈月腳步匆匆地回來,一見她拿了行李,就問:“桑姐,你上哪兒去?”她是回來為父親取裝壽衣的。

桑妹說:“我不能再幫你了,反正賣糖也用不著兩個人。”

曲撈月看了看她陰鬱的臉,問:“是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嗎?”

桑妹低聲說:“你想哪兒去了。”她繼續把鋪子關了門,把鑰匙送到曲撈月手上。

曲撈月說:“就是還鑰匙,你也該還給振雄哥,我可不敢做這個主。”

桑妹說:“我不見他了,你代交吧。”說到這裏,眼裏又滴下淚來。

曲撈月本想說點什麼,惦著醫院那頭,心急,隻好說:“改日再談吧。”她衝屋裏大叫:“娘,做好了嗎?”

桑妹已走了幾步,又馬上回來,跟過來問:“大伯他……”

曲撈月說:“我爹不行了,讓我回來拿壽衣呢。”方才醫生正式告訴她,病人拖不過一兩天了。

這時撈月娘顫抖地捧著衣服出來,一屁股坐下來,哭了起來。

桑妹隻好丟下行李,說:“走,我們趕快到醫院去。”

曲撈月扶起娘,說:“桑姐,你能不能去找找振雄哥。”這種時候她心裏六神無主了。

桑妹顯得很為難,說:“我不去。”

曲撈月說:“我爹一睜開眼,就扯著脖子喊振雄。我怕他是有話跟他說。”

桑妹又心軟了:“那我去吧。”

從那天受了林振雄沒來由的冷遇後,桑妹曾決心不再理他了,好像自己比他矮一頭似的。也許他有難言之隱,她也顧不得了。可今天撈月叫她去找滿世界轉的林振雄,她又不能不去!真難為她了。

曲撈月的父親已處在彌留階段,意識還清醒,他的目光來回搜尋著,叨咕著“振雄”的名字。此時他老伴、撈月、林振國、區妹仔等好多親朋都圍在四周。

撈月拉著父親的手說:“爹,你等等,去叫振雄了,他馬上要來的。”

這時門推開了,桑妹陪著氣喘籲籲的林振雄走了進來,人們閃開,林振雄半跪在床前,拉住曲老板的手,說:“大伯,我來看您了。”

曲老板眼裏閃過亮點,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拉住林振雄不放,喃喃地說:“你可來了,我就等你了,判官催我半天了。”

林振雄說:“大伯,沒事的,你能好。”

“好不了啦。”曲老板說,“我走後,車行都交給你。剩下她們孤兒寡母,我也交給你了,你能答應嗎?”他那企盼的目光在林振雄臉上盤旋著。

這突如其來的要求令林振雄十分惶惑,他首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桑妹,桑妹扭過頭去不與他交流;他又去看撈月,撈月哀怨地望了他一眼,趕緊低下頭;再看曲撈月的媽,那是期待的目光。他幾乎沒有勇氣看別人了,自己也低下了頭。他覺得耳朵裏隆隆響,心裏亂紛紛的,他當然懂得這是臨死之人在托付後事。

他該怎麼辦?這口供一樣的話他可事先一點準備都沒有啊。

撈月是個懂事的好姑娘,可她一旦成了自己的伴侶,那桑妹怎麼辦?呸,你又想什麼?你不是已經主動疏遠了她,決心永生永世不娶她了嗎?但是,他知道桑妹會為此傷心透頂,那不也是自己的罪過嗎?

在他無法抉擇的難耐的幾十秒裏,曲老板的手把他的手抓得更緊了,撈月背過臉去哭了起來。

撈月娘隻好出來打圓場,她說:“振雄啊,叫你作難了。若是你心裏不願意,那也沒關係,他是要走的人了,讓他心滿意足地上路吧。”

撈月更厲害地啜泣起來,百感交集的桑妹也陪著哭。

林振雄很矛盾,又把目光投向大哥。林振國衝他肯定地點了點頭,說:“沒有你這句話,他閉不上眼睛啊。”

林振雄最後又看了一眼桑妹,對著撈月的父親,說:“我答應你……”

老人聽見了,在枕上輕輕地點了點頭,眼一閉、頭一歪,咽了氣。撈月和她娘撫屍痛哭起來。

桑妹也哭得死去活來。也許隻有林振雄知道她的內心苦痛,她更多的是借機發泄自己從今往後更沒有一點亮光的命運之途。

海盜也有浪漫情懷嗎?

這是翁玉娘嘲弄黑台風的話。迄今為止,在海盜島的曆史上也許翁玉娘是惟一一個可以不遺餘力挖苦“黑台風”的人。

黑台風居然在悠閑地釣魚,翁玉娘坐在他旁邊。遠處大小海盜們有的在曬太陽,有的聚在樹陰下吆五喝六地在賭牌九。

魚竿尖梢的銅鈴響起來,黑台風扯竿,一見魚竿繃成了弓形,翁玉娘高興得跳起來大叫:“大魚,大魚!”也上去幫他拽。

一條二尺多長的小鯊魚拽了上來。黑台風說:“是條幼鯊,別動,它咬人。”他提了起來,說:“扔海裏去吧。鯊魚什麼都吃,我不喜歡它的肉。”

“扔回去,海裏不是多一條禍害嗎?”翁玉娘說過又補了一句,“海裏的禍害還少嗎?”

黑台風看了她一眼,說:“你是在罵我吧?”

“怎麼是罵你?”翁玉娘笑著反問。

“忘了?”黑台風說,“你跟我吵的時候說過,海盜是人間的鯊魚,該千刀萬剮。”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翁玉娘說。

黑台風不說什麼,提起鯊魚,用力摔下去,說:“那就不放它回海裏去。”

等再把魚線甩到海裏去後,翁玉娘問:“你和你的手下人好久沒出海了吧?”

“是呀。”黑台風回頭望望那些無所事事的人,說:“都待得手心發癢了,有人吵吵要散夥呢。”

翁玉娘問:“你幹嗎放棄了這麼多發財的機會呀?昨天不是有人來報,一條大商船從鹿兒島經過嗎?”

黑台風突然火了:“你還問!不都是因為你嗎?”他一發怒,把魚竿都折斷拋進了大海,接著抓起長煙袋,也扔進了海中。

“你發的什麼無名火呀?”翁玉娘說,“你是海大王,你想搶就搶,關我什麼事?”

“不是你天天在耳根子叨咕嗎?”黑台風說,“真倒黴,碰上你這麼個喪門星!”

翁玉娘的淚水流了出來,她一句話沒說,轉身沿著海灘跑去。

黑台風衝她的背影喊了一句:“你走,你別再回來,你別想管我。”

翁玉娘哭著,跑得更快了。

黑台風發瘋似的把魚筐、魚餌盒全都踢到了海中,喘了一陣粗氣,又追翁玉娘去了。

翁玉娘雖然在哭,心裏未嚐沒有痛快的感覺,他的反常,正好說明他在向好人轉化,這轉化是痛苦的。

見翁玉娘哭著跑了,黑台風又後悔了,他真想跪下去求她寬恕,又怕在小嘍秊們麵前失去了體麵、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