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力禁鴉片的張之洞沒想到十多年來居然自己天天在吃鴉片(2 / 3)

後來,張之洞不斷地從兒子仁權以及其他舊友那裏聽到類似的話,大家為張之洞勾畫了這樣一個時局。

一是朝廷對改製一事舉棋不定。各省都有立憲的呼聲,海外更有立誌推翻朝廷的革命黨。於是有一些大員認為,與其被革命掉,不如立憲,尚可依舊維持皇室至高無上的地位。以載澤為首的五大臣考察東西方各國憲政回國後,也倡導立憲變製。載澤是慈禧的侄婿,他的話慈禧還能聽得進去。慈禧知民心在立憲,但她本人又不能接受這個新事物,遂來個預備立憲,待九年後再行憲政。她的內心深處的想法是,九年後她已死了,到那時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慈禧的真意明眼人一看就清楚,於是大家都敷衍著,預備立憲就變成了假立憲、不立憲。社會上反對之聲很強烈,朝廷處在眾矢之的的位置,日子很不好過。

二是滿漢對立嚴重。一批滿洲少壯派力主排斥漢族大員,將國家大權全奪過來,掌握在自己手裏。朝廷各部各衙門的漢員人心惶惶,無意做事。

三是去年的官製改革,將過去的舊秩序打亂了。由於內外形勢不安寧,新的秩序建不起來,官場基本上處於癱瘓狀態。

四是太後高齡多病,皇上朝不保夕,大清的家今後還不知誰來當,大家都在觀望之中。公事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甚至隻做和尚不撞鍾。朝廷上下,雖官員林立,實際上是一盤散沙,稍有個風吹草動,便有可能頃刻崩塌!

唉,張之洞可真沒想到,京師的狀況竟是這樣的糟糕。麵對著如此局麵,能做什麼呢?你說要各省都像湖北一樣辦洋務嗎?你一個人的話,督撫不會聽,你先得說服軍機處。軍機處的領班是慶王,慶王的心思在個人聚斂,國家是否強盛,他並不放在心上。他能支持你嗎?即將進來的醇王當然也是領班,他的心思自然放在醇王府裏出第二代天子的事情上。他能有這份閑心來管各省的洋務嗎?即便軍機處同意,還得奏請太後、皇上,眼下的太後、皇上自身處在病痛之中,他們哪裏會去管國家的事?張之洞終於明白了,這大學士軍機大臣原來並不是做慣了督撫的人所能做的差事。想想自己,從光緒七年外放山西巡撫以來,獨當一麵,獨自主政,已經二十六七年了,特別是諒山大捷以後的二十三四年裏,主持兩廣,經營湖廣,真個是台上一呼階下百諾,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幹什麼幹什麼,無人阻擋無須稟報。人們將督撫比之為一方諸侯,真是再恰當不過了。怪不得,功高蓋世的曾國藩一直安於兩江總督的位置,怪不得英雄一生的左宗棠隻做了三個月的軍機大臣便急著離京去做閩浙總督,原來他們都是大明白人啊!張之洞想到此,禁不住心中悲涼起來。北上前的滿腔懷抱消解了多半。他甚至有點後悔,不該在這種時候貿然進京。

辜鴻銘不知張之洞的心事,歡快地闖了進來,喊了一聲:“老相國。”

自從抵京的那天起,大家便一律改口,不再叫香帥,而叫老相國。不是總督,自然不能稱帥,大學士就是宰相,這稱呼的改變是恰當的。前幾天張之洞聽了很覺舒服,今天聽辜鴻銘這麼一叫,他倒覺得身上陡然加了一道無形的壓力。

“老相國,聽說太後賞了您紫禁城騎馬的特殊待遇。您今後入宮,是不是騎著馬去?”

麵對著這個沒有機心的混血兒的天真提問,張之洞不覺笑了起來:“紫禁城騎馬,就是騎著馬進紫禁城嗎?”

辜鴻銘被張之洞這一反問,倒弄得糊塗起來。他摸了摸光禿禿的前腦門,用至今仍不標準的中國話問:“這我就奇怪了,明明說是賞紫禁城騎馬,為什麼又不是騎馬進紫禁城呢?”

張之洞說:“賞紫禁城騎馬,就是賞一個這東西。”

說罷,順手將茶幾上的一樣東西遞過來,辜鴻銘忙接過。原來這是一根尺把長拇指粗的小木柱,木柱的一端拴著一根兩尺餘長的紫色絲絛。辜鴻銘端詳許久,問:“這是什麼?”

“這是一根馬鞭。”張之洞淡淡地回答,“馬鞭就意味著騎馬。太後賞你這根馬鞭,就等同在紫禁城騎馬,並不是要你真的騎馬進宮。”

辜鴻銘睜大著一對灰藍眼睛,說:“即便是馬鞭,這也不是呀!這種馬鞭作得什麼用,隻配在舞台上做馬鞭的道具。”

張之洞說:“說得好,它隻是道具。湯生,你知道嗎?人生就是一台戲,身邊所有的擺設,即便是名利,也不過道具而已。”

辜鴻銘的灰藍眼睛睜得更大了。他跟隨張之洞二十多年了,從來隻見他汲汲乎事功,何曾有過半句“人生如戲”的悟道話!難道說進入樞垣位極人臣,反而還頹喪了嗎?

學部也真是沒有什麼可管理的。京師大學堂的章程早已定好,剩下的事隻是學堂本身的按章辦事罷了。辜鴻銘提出向西洋學習,在首都建一個國家圖書館。張之洞很讚同這個建議,遂專門上了一道折子,請建京師圖書館,雖得到允準,但經費沒有著落,京師圖書館也便隻是一紙空文。

不久,廣東和四川又重提粵漢鐵路和川漢鐵路的舊事,閑不住的張之洞又自請充任督辦這兩條鐵路的大臣,但也隻是掛名而已。因為種種原故,鐵路修建的進展十分緩慢。

張之洞在京師,雖然位居大學士軍機大臣,卻仿佛有閑人之感,國家的重大決策以及各省督撫將軍的人事任免,似乎都隻是在慶王、醇王和世續這幾個滿洲王公大臣之間暗中進行似的,他和鹿傳霖、袁世凱等人都若隱若現地被排除在這個圈子之外。張之洞所做的事,多為祭祀、典禮、陪同接見外國公使之類可有可無的應酬。想起十八九年間武昌王的風光,他心裏既空虛又鬱悶。

這一天上午,他獨自坐在家裏,漫無目的地翻看近日出版的各類報章。大根進來稟報:“有一位官員打發仆人送來一封信函,仆人說他家老爺是四叔您的故人,希望來拜訪您。”說著將信函遞過去。

張之洞心想:是哪位故人?當年的清流朋友,還是從兩廣兩湖調進京師的過去僚屬?邊想邊將信拆開,一張印製精美的大紅名刺從信封裏掉了下來。他拿起一看,上麵寫著:滿洲正白旗呼拉爾貝子嫡長孫,前太常寺卿,蒙恩加三級致仕。頤年堂主葆庚字嘯亭。

張之洞心裏罵道:原來是葆庚,他有什麼資格稱我的故人?信封裏還有一張紙,張之洞將它抽出來,隻有短短的幾行字:“太原別後至今,二十五六年了。歲月匆匆,你我都垂垂老矣,想必閱曆會給你帶來真學問。聞已拜相進京,能否於萬幾中抽半日之暇,以敘舊情?”

一股極大的不悅衝上腦門,他將葆庚的名刺和信礽在一旁,躺在椅背上呼呼出氣。

大根瞟了一眼名刺後問道:“原來是先前的山西藩司葆庚,他不恨死了您嗎?為何還要來見您?”

是的,他為何要見我?張之洞默默地思索著:若說我現在是大學士軍機大臣,他想巴結的話,名刺上明明寫著“致仕”二字,既已不做官,就沒有巴結的必要。若說敘舊情,山西的舊情隻能使他痛苦,沒有哪個人願意自揭傷疤,何況當著刺傷他的人的麵?

那麼隻有一點,葆庚是想在我的麵前炫耀他這些年的高官厚祿,炫耀他的蒙恩加三級致仕。而且還要翻案:他當時沒有錯。“真學問”三個字,不是分明指責我當時隻憑書生意氣而缺乏真學問嗎?

好個貪官汙吏葆庚!他既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在我麵前耀武揚威,把他叫來,好好地訓斥一頓。張之洞正要大根把這話告訴送信的人,轉念一想,又覺得大沒意思:是誰使得他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是誰使得他敢於否定自己的罪行,秋後算賬?還不是朝廷嗎?還不是有一批居高位掌重權的人和他站在一邊嗎?張之洞又想起剛到武昌不久,便收到曾國荃寄來的由王定安寫的《湘軍記》。在序言裏,曾國荃竟然無視事實,顛倒黑白,稱王定安為異才,隻因命運不好而仕途不順。當時他真想和這個橫蠻不講理的曾老九打一番官司,隻是那時正在籌建鐵廠,忙得不可開交,實在分不出這份心來才作罷。許多正派清廉的人受壓遭屈,痛苦一生,卻有更多像葆庚、王定安這樣的宵小之徒,偏偏左右逢源,快樂享受一輩子,說不定還要在史冊上留下一個美名。這天道人世,難道真的原本就不公不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