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為籌銀錢,張之洞冒險重開闈賭(2 / 3)

“民間是這樣,官府也這樣辦。三年前,一個大商人犯了事,他的豪華宅園籍沒歸公,作價十萬銀子。沒有人買得起,就將它分為二萬標,一標五兩,結果被城郭一個買菜的農夫買去了。他拿這個豪宅沒有用,於是減去二萬,以四兩一標,再賣,結果被一個秀才買去。那個秀才得了這座宅子,高興得見人就問,你知道我是哪個嗎?”

張之洞奇怪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問?”

“他怕自己是在做夢,要別人證實一下是真的呀!”

“哈哈哈!”張之洞掀開胡須,快樂得大笑起來。

“現在來講這個賭闈姓的事。”鄭觀應見總督大人這樣樂意地聽他講賭博的事,自己的興致也高漲了許多。“闈賭是廣東最大的賭,遍設全省九府四州二廳,沒有一處不參與。辦賭的人不是票號老板,便是本地的大富家,每逢鄉試之年的二月初一日開局,一直到主考進闈之日止。大姓不賭,專賭小姓冷僻姓,辦賭者要把不賭的大姓,如劉、李、張、王、陳等公布出來,其他未公布的姓則可賭,以二十姓為一條。列出若幹條來,或十條或十五條。每條都可以押,押金一元、二元直到十元,聽便。然後再以押金多少分為十類,相同的押金為一類,一類中又分若幹列,一列以千人為限,滿了一千人後再開一列,故而每一條中列數不等,有的姓押的人多,列數多,有的姓押的人少,則列數少。一元類的一列則為一千元,二元類的一列則為二千元。將此分為兩部分:十成取一歸辦賭的主人,十成取九歸投標者,內中又分頭標、二標、三標。頭標分十成之六,二標分十成之二,三標分十成之一。頭、二、三標這樣分:二十姓中猜中十姓的算頭標,猜中六姓之上的算二標,猜中三姓之上的算三標。”

張之洞說:“這中間的頭緒還挺複雜的嘛!”

“是很複雜,我隻說了個大概,內裏還有許多細節,我還沒說哩。一元類的頭標是六百元,二標二百元,三標一百元。若是十元類,頭標則是六千元,二標二千元,三標一千元。有幾個人中了頭標,則幾個人平分,比如說,這一千人中有一百人中了頭標,投的都是一元的標,則一百人分六百元,每人分六元,若投的是十元的標,則一人分六十元。因為參加的人多,所以總數很大,全省大約有二三千萬的投標數。”

“慢點。”張之洞看出這中間的要害來了。他停止捋須,打斷鄭觀應的話。“你剛才說開辦的人抽十成之一,若二千萬的總投標數,他就得到二百萬,若三千萬的總投標數他就得三百萬是嗎?”

“是的。”鄭觀應知道張之洞的心已被開辦者所獲取的暴利打動了。“他這是包贏不輸,而且是淨得,連開支費他都不出,因為這中間還有一項規定,從剩下的九成再取十分之一來作為所有的局用及腳費紙張等經費。這筆錢便轉到投標者身上了,開辦人是淨得總數的一成。”

“那不行,官府要抽稅。”張之洞的口氣,聽起來像是三分氣憤七分嫉妒似的。

“這事行了許多年,過去都沒有明文抽稅,隻是開辦者背地給各衙門送紅包。紅包有大有小,大的數萬元,小的三五百元不等。自從長毛作亂後,軍餉浩大,藩庫拿不出錢來,巡撫衙門就打起這事的主意了。鹹豐三年軍需局成立,便下令要先前辦賭的人出血。辦賭人無法,湊了四十二萬銀子給軍需局。從那以後便成了定例,而且每次都有增加。到了同治二年,增加到一百五十萬兩,抽得辦賭者一個個心疼得不得了。”

“有什麼心疼的?這都是不義之財。辦賭的交出不要心疼,官府抽了也不理虧。”張之洞仿佛一時之間斷然拿定主意似的。“陶齋,你的點子想得好,我也不增加了,就依同治二年的例,一百五十萬銀子。鄉試之年要到明年,隻是我眼下急需銀錢用,等不及,要前年辦賭的那些人馬上湊一百五十萬兩給我應急;不然,明年本督就不準他們辦。”

鄭觀應見張之洞立即就決定下來,而且大開獅子之口,張嘴便是一百五十萬,心裏不免吃了一驚。他既佩服張之洞這種辦事的魄力,又擔心辦賭人反對,因為十多年前的高額征稅是要負擔軍餉,現在國內並無戰爭,那些貪財如命的辦賭人會肯出這多血嗎?起身告辭的時候,他特為叮囑一句:“張大人,這是一件大事,你還得多聽聽別人的看法。特別是廣東省的撫、藩、臬三台,聽聽他們是怎麼說的。”

張之洞為此很興奮。他給桑治平、楊銳、辜鴻銘幾個人說了這件事。大家都讚成,尤其楊銳更是拍手叫好,認為這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大好事,何樂而不為?桑治平也覺得事屬可行,隻是不必定一個固定的數目,不如也來個提成,從主辦者的手裏提取四成或五成。張之洞認為這個建議很好,說:“就定五成吧!官府和辦家對半分。就這樣,他們也賺得太多了。我若不許他們辦,他們一文錢也賺不到。”

張之洞已在心裏將這事定了。過幾天,他把廣東撫、藩、臬三憲請來商量這件事。誰知,他的話才講完,倪文蔚就連連擺手,龔易圖一臉驚色,沈鎔經麵無表情。三大憲的反應,大出張之洞意料之外。

六十五歲須發皆白的倪文蔚急急地說:“張大人,闈賭一事禁止十來年了。那年英翰做粵督時開禁過一次,結果彈章四起,年底英翰便因此革了職,氣得他一病不起,第二年便含恨去世了。張大人,英製台是前車之轍,闈賭萬不可再開。”

原來,此賭早已禁止,這一點鄭觀應並未說明,張之洞還不知道。不過英翰革職是在同治十三年,當時正在四川做學政的張之洞知道,他是為著一樁貪汙案被革職的。第二年死時,朝廷又說他與此案無關,還給他一個“果敏”的美諡。

見張之洞撫須吟沉,默不做聲,一向會看臉色行事的龔易圖,估計張之洞被巡撫的這幾句話說得打消此念了,便壯著膽子補充:“張大人,卑職知道,您是因為設廠辦學堂缺銀錢,逼得無法才這樣做。您這番苦心,卑職明白,別人卻不一定明白,還以為大人您為謀利而不擇手段。倪大人說得好,闈賭決不能開,因為這裏麵弊病太多,得不償失。”

張之洞目光峻厲地望著龔易圖:“這裏麵有哪些弊病,你說說。”

望著張之洞凶凶的眼光,龔易圖生出幾分怯意來。他看了一眼倪文蔚,倪文蔚忙給他打氣:“龔方伯,闈賭弊病,是明擺著的,張大人來廣東不久,不了解內情,你揀幾條重要的,說他聽聽。”

倪文蔚這種擺老的口氣,幾個月前張之洞還覺察不出,現在聽起來很是不舒服。

龔易圖略為想了一下說:“這闈賭第一個弊病就是褻瀆了鄉試。鄉試乃朝廷三年一次的掄才大典,入闈者盡皆十年寒窗苦讀的秀才,他們都是功名在身的人,中式者更是將來國家的棟梁之材,怎麼能容忍無知無識的愚民村婦拿他們的姓作為賭注來戲弄玩耍呢?”

龔易圖的話有道理,做過兩度鄉試主考官的張之洞不能不讚同。

“其次,有押銀元數目巨大的人,為獲暴利,則拿銀子去收買主考和副主考,請主考、副主考在最後圈點時,照顧他所押的那些姓。這樣一來,鄉試以文錄取便變成以姓錄取了,公正沒有了,王法沒有了,貽害甚大。”

張之洞心裏想:考場舞弊最令人痛恨,如此說來,廣東的舞弊又多了一層,的確有危害。

“第三,鄉試之年,從二月初一日開局,到四月初一放榜,整整兩個月,所有投標之人都為此事弄得士人無心讀書,農人無心種田,工匠無心做事,商人無心經營。因投標人多,整個廣東士農工商幾乎都停止下來,這對廣東全省有多大影響?”

張之洞心想:影響是有,要說全省士農工商都停業,說得也過分了吧!

“還可以說出好些弊病來,我看這幾條就已足夠厲害了。”

張之洞轉臉問沈鎔經:“你看呢?”

沈鎔經遲疑片刻答:“剛才倪撫台和龔藩台的話都有道理,我看此事朝廷既然早已禁止,自然是弊病太多的緣故,應以不開禁為好。”

送走廣東三大員後,張之洞對闈賭開禁不開禁猶豫起來了。

倪文蔚、龔易圖的話確是有道理,倘若自己仍在京師做朝官的話,得知這樣的事必定會堅決反對,因為不需要任何道理,僅將鄉試與賭博連起來就覺得十分倒胃口了。可是現在,有過三四年督撫經曆的張之洞,對於當年那種書生意氣,已不再持全盤肯定的態度。

過去那些京師清流朋友們,自以為天下事事事關心,但就是不談生財獲利之事,幾乎所有的清流都認為言利非君子之所為。今日的張之洞方才真正明白,天下實事的興辦莫不是建築在財力的基礎上,而其最終目的又莫不落腳在利益二字上。不談財、不言利就不能有芸芸眾生的安居樂業,也不能有國家的強大興盛。就拿眼下來說,若沒有銀錢,則一切美好的想法都不能付諸實現。

他素來敢作敢為,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的,往日無權無勢的小京官尚且心高膽大,何況如今八麵威風實權在握的南國總督,其他的均可置之一旁不顧,最令他猶豫不定難下決心的是朝廷曾有禁止闈賭明令。不請示,則是有意違抗朝命;請示了,則又明擺著辦不成。辦不成則籌不到銀錢,沒有銀錢則一切新舉措都將半途而廢。

就在張之洞最為苦惱的時候,省撫台衙門的巡捕趙茂昌來到總督簽押房。

“香帥。”

趙茂昌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張之洞,這一聲與眾不同的稱呼,讓張之洞的心中油然生出幾分驚喜來。他身為製軍,可稱作大帥。字香濤,按當時官場的慣例是可以稱為香帥的。但還從來沒有誰這樣稱呼他,這中間另有一個緣故。總督都可叫大帥,但對於文人出身而從來沒有帶過兵打過仗的總督,人們通常還是不稱他為帥,人們隻是將幾位立有軍功的總督稱為某帥,時下最有名的幾大帥就是曾做過兩廣、兩江總督的峴帥劉坤一,現任兩江總督的九帥曾國荃,署理過兩江總督現任兵部尚書的雪帥彭玉麟,以及剛剛去世的前兩廣總督軒帥張樹聲。張之洞雖十分羨慕這種稱呼,但比起劉、曾、彭、張,他自知還比不上。可是,現在就有人這樣叫他了,心裏雖得意,畢竟是第一次,他還覺得不太習慣。

“竹君,你不要這樣叫我,我沒有上過沙場,稱帥總有點名不副實。”

“香帥,稱你為帥是最名副其實了。”趙茂昌一本正經地說,“上沙場攻城略地,其實是將的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才是帥的事。您選賢任能,製定方略,提供軍需,掌握全局,坐鎮廣州而決勝於鎮南關外,這才是真正的大帥,古之張良、謝安,今之曾文正公,都沒有跨馬揮刀,衝鋒陷陣,誰能說他們不是大兵家呢?要我說,九帥、峴帥他們還真的比不上香帥您哩!他們隻是勝了自家人,您是勝了洋人,滅了洋人的威風,長了我們中國人的誌氣。您不叫大帥,這天下還有誰可當得上大帥呢?”

趙茂昌的馬屁,拍到點子眼上,張之洞聽著心裏舒服極了。他想想也是:帥和將就是不同,打中國人和打洋人就更不同了,自己還真的是名副其實、最有資格叫大帥的人!

張之洞對眼前這個麵龐清秀、身材勻稱的文巡捕頓時生出很大的好感來,以素日少有的慈祥語氣對這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納貲出身的後輩說:“竹君,你剛才是要對我說什麼話呀!”

“香帥。”見總督如此親切地叫他的表字,趙茂昌知道剛才這幾句話甚得張之洞的歡心,遂氣勢旺壯地說:“我聽說您這幾天為闈賭一事在愁悶。”

張之洞想:這事有說能辦的,有說不能辦的,趙茂昌也是個明白曉事的人,何不叫他說說自己的看法呢。於是打斷他的話:“這事能辦不能辦,你不要有顧慮,放開膽子來跟我說說。”

“卑職來廣東四五年,這闈賭之事也聽得多了。說不好的人大都是官府裏的人,說好的大多是百姓。百姓說的是真心話,官府人說的多半是假話。”

“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張之洞目光銳利地望著趙茂昌。

“從表麵上的大道理來說,將鄉試舉子的姓名與賭博連在一起的確有辱斯文,一旦有人來攻訐,主政的人總覺得於理有虧,禁止才是理所當然的。公開場合,他們不得不禁止這種賭博。但是有此賭,於公於私都有好處,故他們骨子裏並不想禁,因而說的都是假的,表裏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