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張之洞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於公來說,闈賭能給官府帶來一宗大款項,解決不少困難。於私來說,從省到府縣,哪級官吏不從中得到收益?一下子禁止,大家都沒有了,口裏雖說好,心裏卻不是味道。老百姓則不一樣,他們不要說什麼臉麵話,心裏怎麼想的,口裏就怎麼說,也不去考慮久遠的得失,什麼事能給他們眼前好處,他們就去做。”
趙茂昌見張之洞的眼神裏滿是期待,幹脆直截了當地說:“香帥,您還不大清楚,這廣東人天性好賭,賭能給他們帶來極大的歡樂。好比說,他用氣力賺來一串錢,他心裏沒有多大歡樂,若是用賭博賺來一串錢,他就歡樂無比。即使他為這一串錢耗費一串五甚至兩串,他也會感到快樂。又如,官府要他們捐錢買公益事,他們決不肯捐,捐一文錢就如同要他們出一碗血一樣。但是換一個方法,讓他們花一百文、二百文去買一根簽,然後憑這根簽去抽號,若抽到了則可得一個價值十倍百倍的禮物,明知抽到的機會極小,他們也會樂意去做,而官府則因此獲得一大筆銀錢。這樣做,彼此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
張之洞微笑著:“這真是各地有各地的風俗,各地有各地的人性。北人質樸實在,這種投機取巧的事,大都不屑於為。”
“正是這話。”趙茂昌忙恭維。“若說我們吳人,也不會這樣。吳人精明,算一算,一千人、一萬人中才有幾個人中彩頭,自己明擺著得不到,何苦去送一百文錢?還不如拿這一百文買幾個燒餅,可以填飽肚子,劃算得多。”
“照你這樣說,在廣東開辦闈賭,是於國於民都有利無弊的。”
“卑職以為是這樣。”趙茂昌點頭。“其實,這些年來闈賭明裏是禁了,暗地裏還在進行,隻是不在廣州,而搬到了澳門。洋人是不禁賭的,隻要你照他們的規矩納稅,什麼賭都可以在他那裏賭。人家隻重實在,才不去管那些虛文呢!”
“重實在,不管虛文。”趙茂昌這句話撥動了張之洞的心弦。他仿佛從這句普普通通的話裏,頓時領悟了許多。
“香帥,眼看著我們中國的銀錢,就這麼白白流進洋人的腰包,這也說不過去呀!”趙茂昌見張之洞沉吟不語,知道總督是在認真聽他的話,於是把這個紮眼的要害又加重了一句。
“隻是這闈賭,”張之洞像是自言自語,“朝廷有明文禁止呀!”
“香帥。”趙茂昌思索一會兒說,“卑職想,這事可以先辦著,不要向朝廷奏明,說不定朝廷也改變了主意。萬一有人告狀,朝廷追究下來,也不怕,把萬不得已的苦衷向朝廷講清楚,卑職想朝廷也會原諒的。要緊的是,由賭局上繳的這筆錢要做到賬目十分清楚,一筆一筆用到哪裏去了,都要明明白白,誰也不能貪汙一絲一毫。另外,還要嚴格規定,賭局的稅隻上繳督署,其它過去的各種規費一概禁止。這樣,辦賭的省去許多打點,上繳給督署的錢就會拿得利索。香帥,依卑職看,出之於民的銀錢,隻要用之於民,就不怕台諫的責難,不怕朝廷的追究。”
張之洞眯起兩隻長大的眼睛,將趙茂昌細細地打量著。他突然發覺,坐在眼前的這個年輕後生,原來是一個有膽有識的辦事之材!
“竹君,明天我跟倪撫台打個招呼。後天,你就到我這兒來做巡捕。”
“卑職謝香帥的提拔。”
趙茂昌忙起身作揖。不僅因為督署高過撫署,更因為張之洞大材高名,敢作敢為,跟著前途無限的張香帥,要百倍勝過日薄西山的倪撫台!
“闈賭一事,開禁不開禁,我還要再好好思量思量。”張之洞捋著胡須慢慢地說,“若是開禁的話,我就委托你來辦這件事。你可要像剛才跟我說的那樣,把這事辦好,辦得無任何把柄給別人拿住!”
“香帥如此信任卑職,卑職一定肝腦塗地,為大人辦好這事!”
趙茂昌心中頓時驚喜萬分,暗暗地想:倘若闈賭交給我來辦理,隻辦三科,我就要讓三四十萬銀子悄沒聲息地進入趙家賬戶!
張之洞打發桑治平、楊銳、大根等人到廣州城內城外去詢問百姓對闈賭的看法。詢問的結果,大部分讀書人不讚成重開闈賭。除開士人外,絕大部分人都讚成開禁,許多人說十來年沒有辦這事了,一想起來就心癢癢的,若開禁的話,要好好地賭一賭樂一樂。張之洞本人也悄悄地問過廣州府裏幾個知縣,出乎意外,這幾個知縣異口同聲地表示,隻要省裏三大憲為頭,他們就支持。張之洞心想:過去開賭時,廣州府各個縣的文武衙門可能獲利最多。
官場百姓兩方的查訪結果,大多數人主張對闈賭開禁。經過再三權衡,張之洞決定重開闈賭。當然,他心裏很清楚,倘若朝廷追查起來,所有的責任,都隻有自己一人承擔。為了籌集銀錢辦大事,他決心豁出去了!
趙茂昌果然會辦事。禁止了十二年的闈賭,在他的操持下辦得比以往任何一科都要大。省府縣各級闈賭主辦者都知道,這次賭局,是製台張大人在親自坐鎮,是他冒著革職丟官的風險,瞞著朝廷開禁的。而掌舵的,便是總督衙門的趙老爺。是趙老爺磨破嘴皮說服張大人,才同意開的禁。趙老爺同時也明白告訴他們:說不定就這一科,倘若被人彈劾,下一科就辦不成了。大家都要珍惜來之不易的這一科,也要體恤張大人的苦心。
廣東省大大小小的主辦者、千千萬萬的賭徒,都以空前未有的熱情參加這次闈賭,他們的心情比過任何年節都要歡躍興奮,下的賭注也比以往的大得多。本是明年的鄉試,不到三個月,便已聚集了一千二百萬的巨額賭款,而且還在日日增加。主辦者們欣喜無比,自動先拿出八十萬兩作為稅款上繳總督衙門;當然,趙茂昌沒有忘記自己的賬戶。雖說才隻三十歲,錢莊學徒出身的他在這方麵已有豐富的經驗,手腳做得幹淨利索。摸著一天天膨脹的私囊,他心裏美極了。
有了這筆龐大的銀子,張之洞的大事真是好辦多了。廣勝軍的洋式操練更加起勁,中氣十足的口號聲數裏外的百姓都聽得見。黃埔船廠開工了,小戰船也造出來了。水陸師學堂也辦起來了,一百多名學子跟著洋教師學英文,學西學,興致勃勃的。軍火廠的機器也已運來,日以繼夜在安裝。鐵廠的廠址也在忙碌選擇之中。
還剩下二十多萬銀子,辜鴻銘向張之洞建議,辦幾個為百姓謀利益的工廠,如紡紗織布、繅絲等工廠。桑治平則建議創辦一所書院。因為這銀子畢竟是來自鄉試,且士人反對激烈,用它來辦一所傳經授道的書院,既可以減輕讀書人的憤怒,又於心稍安,萬一朝廷追究下來,也多一層申述的理由。
張之洞采納了桑治平的建議。除桑治平所說的理由外,作為有十年學政經曆的兩廣總督,他從心底深處更為喜愛中國固有的學術文化。泰西的學問不能不學,但那隻是為富庶、致強大,至於世道的整治、人心的化育,還得靠中國的經史詩文,這才是治根本的大學問。
嶺南屬蠻荒之地,學術向不發達,近幾十年來雖然也辦了一些小書院,但與中原江浙兩湖相比,還遠為落後。廣東省的最高學府,至今還是乾隆年間由阮元所創辦的學海堂,然則它早已陳舊落伍了,再辦一所,無論規模還是地位都要超過學海堂。新建的軍隊既然命名為廣勝軍,那麼新建的書院就叫它廣雅書院吧。勝,是軍人追求的目標;雅,則是士人必須達到的風致。一勝一雅,堪稱文武合璧。
有了錢,書院的地皮房屋設施都好辦,教師也不難聘請,最難的是請一位主持教務的人。最佳者為道德文章名世的宿學,其次為兩榜出身的顯宦。然而目前的廣東,這兩方麵的人物一時都找不到,張之洞為此頗為費神。
這一天,他收到姐夫鹿傳霖的一封家信。鹿傳霖為官處世一向穩健,官運也因而亨通。早在張之洞還隻是一個小京官時,他便做了福建按察使,不久又調四川布政使。這個時候,姐夫比起小舅子來,要神氣許多。孰料,張之洞突然間時來運轉吉星高照,短短的幾個月,便由從四品升為從二品,又外放山西巡撫。小舅子反倒超過姐夫了。到了光緒九年,鹿傳霖升為河南巡撫,兩人拉平。第二年張之洞升粵督,又後來居上。郎舅並世為督撫,也算是當時官場的佳話。然而,鹿、張深知宦海三昧,為不授人口實,有意避嫌,凡自己所任職省份的政務,盡量不牽扯,暗地裏卻常有書信往來,互相幫襯。
前些年,鹿傳霖從河南改調陝西,這封書信便是從西安撫署裏發來的。除了幾句家事外,大段大段說的都是國事。鹿傳霖告訴內弟,他和張之萬都因鎮南關大捷一事增光不少,所有的親戚都因此而自豪。又說,放眼今日海內,李鴻章一誤再誤,威望日減,曾國荃、劉坤一日漸衰邁,後起之秀就是賢弟,過不了幾年,就會超過曾、劉,直逼李相。姐夫如此頌揚的語句,過去信中還從來沒有。張之洞看了心裏很舒暢。接著,鹿傳霖就議論起李鴻章來。說李鴻章最近在京中做了一件蠢事,弄得很不得人心。事情是這樣的,翰林院編修梁鼎芬上疏朝廷:宜乘鎮南關大捷的兵威,一舉收複太原、河內,將越南北圻從法國人手裏全部奪回來。李鴻章卻借此來與法國和談,實在是誤國媚外。李鴻章這些年來與法國人偷偷摸摸多方接觸,或許私自接受了法人的饋贈,以犧牲國家利益來換取法人的歡心。李鴻章秉政多年,貪權戀棧,不修私德,世間多有議論,請朝廷嚴查以息人言。李鴻章得知後勃然大怒,給太後皇上上折,說梁鼎芬惡意中傷大臣,幹擾國家大事,可惡至極,請嚴懲不貸。太後批示交部嚴議,結果梁鼎芬被降三級使用。京師官場士林議論紛紛,都說李鴻章以宰相之尊與一個小小的編修慪氣,太失身分。信中最後說,梁鼎芬近日已回廣東番禺原籍守製,如此有風骨的人,可予以延見嘉獎。
番禺在廣州城外三四十裏地,張之洞沒想到就在身旁便有一位敢於和李鴻章作對的人物。他是翰林院的編修,又有如此見識和風骨,現既守製在家,不如就請他做廣雅書院的山長!他立即修書一封,打發人急送往番禺,請梁鼎芬即來廣州一見。
梁鼎芬很快就來了。原來竟是一個瘦瘦的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因為丁憂期間,身穿一件玄色長袍,紐扣邊吊著一束白麻。待梁鼎芬坐下後,張之洞和氣地說:“聽說足下因上疏言中法戰爭事,惡了李中堂?”
“李鴻章這人,就是今日的秦檜!”梁鼎芬直呼李鴻章的名字,又將他稱之為秦檜,既令張之洞驚訝也使他甚覺快意。
“大人您苦心經營,馮老將軍冒死奮戰,三萬將士流血犧牲,得來的輝煌戰果就讓他輕飄飄地換了一張和約,真是氣死人,恨死人。他不是秦檜是什麼?懷疑他私下收了法國人銀子的,不隻我梁鼎芬一個人,京師持這種看法的人多著哩!”
“足下因得罪了李中堂而降職,不後悔嗎?”
“不後悔。”梁鼎芬毫不猶豫地說,“莫說隻是降了三級,就是革職坐牢,我也不後悔。李鴻章報複我一個年輕的編修,是他丟了麵子,反倒成全了我的名聲。現在京師提起梁鼎芬,哪一個人不知道?我還要感謝他哩。”
說罷,不由得笑了起來。
好!廣雅書院的山長就是他了!剛見梁鼎芬,張之洞的心中尚有一絲疑慮:年紀輕輕,又隻是一個編修,能孚眾望嗎?能壓得住那些心高氣傲的學子嗎?聽了梁鼎芬的這幾句話,觀其氣概,張之洞很快打消剛才的疑慮,斷然決定此事。他相信梁鼎芬有能力掌管一個書院。他敢鬥李鴻章的骨氣,他在京師士人中贏得的聲望,就足以使粵省士子對他服氣。更重要的是,張之洞要重用梁鼎芬,來跟權勢煊赫的李鴻章唱一出對台戲。
正當張之洞幾個月來一直在廣州城裏隨心辦事、恣意用人的時候,一場麻煩事很快便降臨到他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