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戶部主事深知宮中用工的弊病。宮中用工,比如修繕殿堂、整治道路、調理花園等等,開出一萬銀子,用到工程上的有三千兩就不錯了,這其間的七千兩銀子便被監督、工頭、采買、工役等人層層貪汙中飽了。至於日常的吃飯穿衣用藥等開支,則更是公開地濫報冒領。道光帝是個知道節儉的皇帝。有一天吃飯時,他指著一碟韭黃炒肉絲問禦膳房的太監,這碟菜要多少銀子,太監答十兩。第二天他召見一位大臣。國事談完後,他順便問一句,一碟韭黃炒肉絲得要多少錢。那位大臣答,十文錢左右。十兩與十文,有著千倍之差,道光大為惱怒。他召來禦膳房太監,問這是何故?誰知這位太監並不恐懼。他平靜地告訴皇帝:民間炒一盤菜,的確十文便可以,但宮中炒出這碟菜,非要十兩不可。接著便詳細說明:這菜裏的肉取的是豬背正中的一塊肉,一頭豬隻能取夠炒一碟的肉絲,故肉要算一頭豬的錢。這頭豬由專人喂養,從生下來起就吃的白米稀飯,喂這頭豬出來要六兩銀子。韭黃是來自豐台專為宮裏供菜的暖棚,這暖棚從入秋起要生炭火保溫,一直到來年春末,施的肥料是專門用黃豆麥片漚爛而成的。一碟韭黃則要從一百斤韭黃中一根根地精細挑出。這碟韭黃要花費二兩銀子。另外,要用燕山的豹子油,夾皮溝的蘑菇,木蘭圍場裏的山雞湯,渤海的魚粉等等做佐料,這些耗費要在二兩左右。用十兩銀子,還未計廚房裏的工錢,若將工錢加進去,尚不止十兩哩!道光帝聽了,覺得有道理,便不再追究了。其實,這位禦膳房的太監說的全是騙人的話。內宮裏每一樣從宮外買進的東西,都有一套這樣的離奇來曆,太監們一代傳一代,編得滴水不漏,皇帝妃嬪都被他們這樣糊弄過去。這樣一道韭黃炒肉絲,他們至少要從中貪汙八九兩。這批內務府裏的大小蛀蟲們就這樣上下包庇內外勾結,將國庫裏的銀子化為他們囊中的私物。這中間的弊病,惟戶部最為清楚。但戶部的堂官和司官,或不敢得罪,或與內務府狼狽為奸沆瀣一氣,至於部裏的那些小官小吏,也多多少少得過其中的好處,大家便都兩眼一抹黑,任它如何傷天害理,也不去理睬。閻敬銘的心裏當然最有數了,每一想起此事便心情鬱悶。但他已是六七十歲的人,真要認真調查起來,哪有這個精力?何況部裏幾乎無人支持。他實在不願在這種兩難處境中呆得太久,東山複出尚隻有三四年,便又萌生了回解州書院養老的心願。因為有此念頭,他也便不想曲意阿附太後和醇王。要撥出八十萬來,除非把別的都壓住。但救苦救難,賑災撫恤,總比修園子來得重要吧!閻敬銘勉為其難地分出三十萬來,也學醇王的樣子,附一張表,詳載近兩個月來哪個省災荒撥出若幹,哪個省瘟疫撥出若幹。醇王看後嘴裏不說什麼,但心裏不悅。剛才這幾句話便有這個意思在內。
閻敬銘明知醇王話中所指,也不辯解,閉著嘴巴,麵露微笑地聽著。
“我對太後說,西洋那些強國,都有海軍衙門,我們大清國海岸線有好幾千裏,若沒有強大的海軍則守不住。這次馬尾江之役便是很大的教訓,朝廷設一個海軍衙門還是有必要的。不過李少荃提出同時建北洋海軍、南洋海軍、福建海軍,這個規劃也太大了些。太後說的有道理,經費拮據,一時也不能把攤子鋪得太寬。我看先辦北洋海軍,等過幾年朝廷富裕後,再來辦南洋和福建的。太後想了想說,按理說吧,咱們大清也是該有個海軍衙門,既然你和李鴻章都有這個興趣,就試試看吧!衙門的主兒也不交給別人了,幹脆你自己出麵來當這個家,李鴻章做你的副手,再找幾個靠得住的人一起來張羅。就按你剛才說的,先辦北洋海軍,再辦南洋、福建海軍。一則是銀錢缺,另一個嘛,也是先辦辦看,積累點經驗,學點兒見識。老百姓說,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我看就是這個理兒。我趕緊答應下來。要說我這幾天氣色好哩,就是遇到這件好事。人逢喜事精神爽,這話說得不錯。”
原來是這檔子事,對於國家來說,這無疑是樁大好事。作為熟知醇王脾性的老中堂,張之萬更知道,此事之所以令醇王如此興奮異常,還有它重大的深層原因。
身為皇帝的父親,醇王本應處於太上皇的地位,國家大權理應握在他的手裏,但其實不然。無論朝廷大臣,還是草野小民都知道,大清帝國至高無上的權力並不屬於他,也不屬於皇帝,而是屬於那位宮女出身的西太後。愛新覺羅氏用血汗生命打下來的這座江山,已讓此人坐了二十四五年,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已全是她的人馬在控製掌管。醇王本人自然更為清楚,自己的兒子盡管是太祖太宗的黃金血胤,但若不是出自她妹妹的腹中,也是決不可能坐上今天這個位置的。出自這個原因,醇王對這位太後嫂子,是既畏懼又感激的。他並不想與慈禧爭奪權力,他也知道是絕對爭奪不過的。他隻是希望,過兩年兒子親政後,慈禧能一心一意地到清漪園去頤養天年,將權力全部地毫無保留地交出來。但是,熱中於最高權勢已久的她,能做到這一點嗎?醇王心裏很沒把握。這些年,醇王一直在暗中努力培植自己的勢力。從恭王手裏奪來軍機處,便是這一努力過程中的最大收獲。不過,軍機處的領班名義上仍然不是他,況且軍機處地位太崇隆、太重要,太後一直緊緊地把它抓在手中,要想借它扶植更多的私人力量並不容易。好了,現在有了海軍衙門這個從名義到實際都屬於自己的領地,今後真可以大有作為了。
用鐵騎征服漢人的努爾哈赤的後裔清楚地知道,刀槍兵馬才是奪取權力和保護權力的至關重要的根本。而恰恰就是在這一點上,醇王深感自己的基礎薄弱,那些將軍都統幾乎沒有一個是他的心腹。海軍衙門一旦建起,事情就會來一番大的改變。當今的世界,艦艇取代鐵騎,大炮取代刀槍,軍務重心已轉移到海軍上來了。醇王心裏有數,誰是大清國新興的海軍的最高統帥,誰就是大清國最有力量的軍事統帥。現在就拿太後所授予的名正言順的權威,組建一個完全是自己人的團夥,調撥千萬兩銀子購買幾十艘炮船,籌建一支名為朝廷實為自己所統領的海軍。那時的醇親王便手握真正的權柄,太後即便不甘寂寞,也將力不從心,自己的兒子便可以坐穩這座危機四伏的江山,自己也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太上皇!這怎麼能不令醇親王異常激動,異常亢奮呢?怪不得這段時期氣色這樣好,精神這樣旺!
張之萬是巴不得醇王早日握有實權的,他出自內心地喜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王爺是我們大清國也是有史以來中國第一個海軍大臣。有王爺來親自執掌,大清海軍將必定可與西洋列強抗衡,保衛我萬裏海疆,永不遭受外人的侵擾!”
閻敬銘也高興地問:“王爺準備召集哪幾個人來辦這事?海軍衙門何時掛牌?”
醇王說:“這些事,正是我要跟禮王和軍機處諸位一起商量的事。你們幫我物色物色,選幾個特別合適的人出來。”
張之萬一邊撫摸著灰白而稀疏的長須,一邊緩緩地說:“海軍衙門是自古以來沒有過的新衙門,也是我大清今後最為顯赫的第一大衙門,幾個主要辦事的人員非得要德才兼備眾望所歸者不可!”
醇王點點頭說:“我也是這個意思。”
張之萬說:“李少荃是太後點的名,當然沒話說了。此人能幹是能幹,但攬權謀私也是第一。王爺今後要防著點。”
醇王點了點頭,沒有吱聲。
“至於其他人選嘛,這要慎之又慎。”張之萬沉思片刻後說,“眼下隻有一個人,挺合適?”
“誰?”醇王眼睛盯著張之萬。
閻敬銘也凝神諦聽。
“曾紀澤。”張之萬鄭重其事地說出一個人名來。“二十年前,文正公在江寧做兩江總督時,他在督署住過一段時期。我去江寧會文正公時,總要和他聊幾句。當時我便對文正公說,你這公子篤實勤奮,日後必為國家的棟梁。現在看來,我的眼光不錯。這些年來,曾紀澤一片公忠為國家辦事,是闔朝有目共睹的。我之所以要薦他進海軍衙門,除他的人品行事有乃父之風外,更主要的是看重他有多年出洋做公使的經曆,又懂洋文會說洋話。王爺,這海軍衙門不像別的部院,以後跟洋人打交道是第一件事,必須要有一個熟諳洋情的主辦人才行。”
醇王不僅不識洋文不懂洋話,就連英美法這些西洋大國的基本知識,他也所知甚微,曾紀澤這樣的人才是太重要了。他連連點頭:“曾紀澤這個人提得好,海軍衙門非他不可,他這一個就算定了。明兒個讓總署發急電催他回國。”
說著轉過臉問閻敬銘:“丹老,你看還有誰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