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靜靜地聽著。
“以我讀《周易》的經驗,當先讀《係辭》。《係辭》文不長,但字字千鈞,每一句都夠你細細咀嚼,好好體會。比如說開篇幾句:‘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這短短的幾句說盡萬象萬物最本質的東西,乾坤、貴賤、剛柔、吉凶、變化,你過細想想,天地之間,有哪一事哪一物能離開這些範圍,弄清了這些,世事不就通了嗎?”
辜鴻銘聽得入神了。
“光《係辭》就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隨便再說幾句吧。你在西方很多年,應當知道西方教民天天講喜樂,講博愛,但如何能做到內心喜樂至誠博愛?我看他們的《聖經》沒有說清楚,我們的《係辭》卻說清楚了。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仁故能愛。八個字:樂天知命,安土敦仁。就能做到喜樂、博愛。”
辜鴻銘早已將《聖經》讀得滾瓜爛熟,《係辭》他也讀過,但他就沒有這樣比較過。真的如總督所說的,《聖經》拉拉扯扯地講了許多故事,也沒有讓人弄懂如何做到喜樂博愛,而《係辭》這兩句話一鍬便挖出了泉水!辜鴻銘仿佛被一根魔杖點化似的,心思明亮了許多。這《周易》的確是中國學問之巔峰,一定要認真攻讀不可。
“書你自己以後慢慢地讀,細細地領悟,我就不多說了。我隻提醒你注意《係辭》中的一句話:‘作《易》者,其有憂患乎?’許許多多讀《易》的人都忽視了這句話,其實這一句最為關鍵。為什麼有這部《周易》出來,這部《周易》為何引起聖人的高度重視,為什麼《周易》說盡了人世間一切至微至隱的道理,全部奧妙都在這‘憂患’二字上。湯生,願你讀通《周易》後,從此能有一個新境界,不要沾沾自喜於才子,要做一個通人。”
張之洞的這番話使辜鴻銘甚為感動。他體會到張之洞玉成他的一片苦心,從而心裏更感到愧疚。帶著贖罪的心情,辜鴻銘決定將一件久藏的秘密說出來。
“張大人,我告訴您一件事。”
“什麼事,坐下說吧!”張之洞想這種時候要說出的事一定非一般。
“那個蘇巧巧曾給我說過這樣一樁事。她說費格泰有一次曾經很得意地跟她說,漢陽鐵廠財務處的那批官員都是混賬東西,既貪婪又無知。這兩年跟他們打交道的過程,光招待他吃飯的銀子就不少於千把兩,他其實吃得很少,每次都借他的名,全處十幾個人都來吃,一頓飯就二三十兩,全部由賬房處報銷了。而且一個個都索賄,見到洋貨就眉開眼笑,辦事就一路順利。費格泰常常從英國買一些便宜的小禮品送他們,他說這是魚餌。一個魚餌可以釣一百倍的大魚。最壞的是收支股的主辦蒙索。這兩年做的百萬兩銀子的生意,他至少吃了十萬兩銀子的回扣。不過費格泰所得更多。費格泰往往在財務處麵前抬高價格,在廠方麵前壓低價格,他起碼從中賺了三四十萬兩銀子。按這樣的計算,一百萬兩銀子,用來買機器的其實不過五十萬兩左右。而在英國,完全不是這樣,一百萬兩銀子,至少有九十萬兩用在機器上。費格泰有次冷笑道,中國的洋務是絕對辦不成的。中國的官員不是在辦洋務,而是在發洋財。”
“不是在辦洋務而是在發洋財”,這話讓張之洞的心怔了一下。對鐵政局和鐵廠的微詞,張之洞已聽到不止一次了。微詞較多地集中在銀錢方麵,比如回扣、受賄、索禮、浪費等等方麵,收支股蒙索的閑話最多。有人說他是栗殿先的拜把兄弟。還有人說他與革職的趙茂昌關係密切。趙茂昌為他牽線,在上海的錢莊裏替他開戶頭。鐵廠的公款都存在那個錢莊裏,利息則歸他們兩人私有。前不久,有一件事也讓張之洞記憶猶新。
一天,鄭觀應忽然來到總督衙門門房,說是剛從下江來,請求能讓他見一見總督大人。門房報告後,張之洞請他進來,鄭觀應還帶來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向張之洞介紹,此人名叫張謇字季直,是江蘇南通人,曾在直隸提督吳長慶手下做過多年西席,仰慕香帥,尤其敬服漢陽鐵廠的籌辦,特不遠千裏從上海來到武昌,想去鐵廠看看,今後擬在原籍也做點洋務事業。張之洞早就聽說吳長慶家裏有個博學的西席,見張謇儒雅軒昂,氣度不凡,果然與傳聞相符,張之洞很高興與他相見。交談一番後,得知他真的見識不俗,便要梁敦彥陪鄭觀應和張謇去看看鐵政局和鐵廠。晚上,又在督署宴請他們二人,請他們談談參觀的體會,尤其希望他們能直率地指出些不足。
鄭觀應和張謇說了許多恭維話,張之洞聽了很高興。張謇還提出一個建議,說湖北的棉花和苧麻海內聞名,應該利用這個有利條件,在武漢建紗廠、紡織廠和製麻廠。紗織業工藝簡單,耗資較少,但贏利很快,正可以用此贏利來彌補鐵廠的虧損。張謇的建議給張之洞很大的啟發:是的,應從速將紡織業發展起來。在張之洞的再三要求下,兩位沒有進過官場染缸的明白人給鐵政局和鐵廠各自提了一條意見。鄭觀應說,鐵政局和鐵廠人浮於事的現象嚴重,過於講排場。參觀者隻有二人,陪同的人將近四十,且品級都不低,光候補道就有十來個,都有隨從、跟包,侍候在旁,完全是衙門做派。鄭觀應建議,鐵政局和鐵廠非技術性的管理人員,可以三成裁掉二成,這樣不僅撙節開支,且辦事減少糾葛。他去過西洋不少國家,看過他們的工廠、礦區,他們管理人少效率高。張謇說在參觀的過程中,他隨便問了問身邊的人,便發現鐵政局和鐵廠存在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即裙帶風嚴重。所問的人,都是因親屬關係而進來的,有的一家堂親表親六七個都在這裏做事。可見此地有任人惟親之弊。任人當惟賢而不惟親,這是曆來辦事取得成效的根本一條,請總督大人力刹這股風氣。
張之洞聽了鄭觀應、張謇兩個人的意見心裏也動了一下:看來鐵政局和鐵廠需要整肅整肅。但過後一忙,此事便又忘記了。現在,辜鴻銘說的英國商人的這些話,同樣暴露出鐵政局所存在的嚴重隱患,是非得要動手解決不可了。但眼下鐵廠的建設正在緊張時期,江夏煤礦在順利開工中,大冶鐵礦的礦石也已在大量開采,急切希望鐵廠早日竣工投產。尤其是另有一件大事,更使得鐵廠務必不能受絲毫的幹擾。想到這裏,張之洞對辜鴻銘說:“你說的這事我知道了,你就再也不要跟別人說起。我會騰出手來處理的。你這幾天冷靜地回想一下這件事,檢討檢討,但願能接受此次教訓,痛改前非。過幾天,我要跟你談一樁大事,茶館說書人有句話,說是淘盡三江五湖水,難洗今日滿麵羞。你今日也是滿麵之羞了,這樁大事裏麵有三江五湖水,就看你能不能淘盡它,為你洗刷羞慚。”
聰明過人的辜鴻銘卻被總督這番話澆得滿頭霧水:何來的三江五湖水,又怎地洗去我的滿麵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