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歐洲形成一股中國熱,許多文人哲人都對中國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比如叔本華、尼采。黑塞對中國文化的關注並不是趕時髦或用異國文化裝點自己的作品。不,他不是這種玩時興追時尚的人。他孕育於西方文化,根植於基督教的文化土壤,他不會崇“洋”忘祖。他的眼光宏遠,是從文化角度來思考對中國文化的接受,是想讓中國文化來衝滌一下西方趨於僵化的思維,他說:“對於我們歐洲人來說,古老中國的思想,特別是早期的道教思想,決非冷僻的稀奇古怪的東西,從根本上已證明,它在重要的問題上對我們是有益的,有幫助的。這並不是說我們可以從這些古老的哲理書籍中一下獲得一個新生活觀,也不是要拋棄我們西方的文化而變異為中國人。但是,在古老的中國,尤其從老子那裏,啟迪我們去看到一種為我們極為忽視的思維方式,我們看到,在那裏蘊藏著某些力量,而且認識到由於我們忙於別的事情,長久以來沒有對此進行過關注。”
另外一方麵,黑塞懂得人類文化是人類的共同財富,是服務於整個人類的。外來的文化對黑塞的創作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吸收了印度教和中國傳統文化(主要是儒教與道教)的營養,將多種文化熔於一爐,煉出了他內容博大精深、浸透著人類各種文化的佳品。
《克林格索爾最後的夏天》
在他許多創作,如詩歌、小說、童話、傳奇、寓言、成語故事或散文中都能看到他接受中國文化的印記。黑塞對兩位中國詩人喜愛有加,把他們寫進作品中。如這時期的小說《克林格索爾最後的夏天》(1920年由菲舍爾出版社出版)裏就有中國人出現。故事的主人公,畫家克林格索爾就把自己看作李太白,把一個朋友稱作杜甫。克林格索爾像李白一樣嗜酒,癲狂。他遨遊青山綠水間,性格放蕩不羈又憂鬱滿懷,他和李白一樣讓生命順水東流。作品中還援引了李白的詩《對酒行》中幾句:浮生速流電,倏忽變光彩。
天地無雕換,容顏有遷改。
對酒不肯飲,含情欲誰待?
李白另外一首《將進酒》也被寫進作品裏:
君不見,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當然,作品中的李白詩是“整過容”的,要不是經過有關專家還原,還真難看出李白詩的原貌。作品中的李白詩曰:
人生逝去迅如一道閃電,光彩幻滅不等旁人看見。
天地恒常,曆久不變,
變易的時光掠過人的容顏迅飛。
你啊你,不痛飲卻麵對斟滿的酒杯,
告訴我,你還在等待誰?
你的頭發早晨還像烏黑的絲亮閃閃,
到了晚間卻已被白雪濡染,
誰不願忍受生生的軀體死去的愁慘,
就拋起酒杯邀明月來作伴!
這部作品不僅停留在讓主人公穿上李白的衣服,吟些讓人能想起李白的詩句,更主要的是黑塞把中國的道家思想糅了進去。作品有一章是探討藝術的永恒,黑塞通過人物的對話闡述了道學的內容。當克林格索爾說道西方文化正在衰亡、趨於死亡時,來自亞美尼亞的占星家說道:“衰亡是不存在的東西。若要有升沉興衰,先得存在下與上。但上與下並不存在,而隻存在於人的頭腦裏,存在於錯覺之中。一切對立均為錯覺。白與黑是錯覺,死與生是錯覺,善與惡是錯覺。”克林格索爾馬上聽出這是東方式的對世界的認識,他說:“你是一個來自東方的使者,也是派遣給我的使者。”占星家進一步闡述說:“也許你覺得這是衰亡,而我也許覺得這是誕生。這兩者都是錯覺。”這裏我們不是已經讀到老子兩極同出的思想了嗎?在老子看來,萬事萬物是以兩種截然不同的形式顯現的,兩者時間上不分前後,空間上沒有大小。莊子在《齊物論》中說的是同一道理:“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這段話告訴我們,不管是草莖還是廳堂前的柱子,不管是醜女還是西施,都是相通而渾一的;舊事物分解則意味著新事物的形成,新事物的形成也即意味著舊事物的毀滅。列子也說:“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下沉上升,死亡與新生是一個事物的兩麵,它們是相通的,隻是人們隻認識它們表麵的異,而沒認識它們深層的同。來自東方的亞美尼亞人卻能洞悉事物的奧妙,道出道家哲學之核心,不是很有象征意味嗎?這部作品是黑塞轉向中國文化後在創作上的嚐試。